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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手記(1 / 3)

我想清清楚楚地談論一下我的人生。究竟是哪些經曆導致我始終無法擺脫黑暗坡上大楠樹的支配呢?如果李無巨細地全都講出來,太過冗長,不免無聊。所以我盡可能地把要說的內容加以整理,擇其精要而述。

我出生於橫須賀近郊一個相當富裕的商人家庭,是獨生女。橫須賀一帶是山海相連的地方,絕不缺乏遊玩的場地。如果是男孩子的話,童年時代肯定會非常快樂。父親是個生活放縱的人,但我還是小孩子,並不了解父親的個人狀況,隻覺得他和藹可親。

父親非常喜好女色,但相對於身穿和服的日本傳統女性,他對時髦的西方女性更感興趣。因此他很早就讓我接受李斯特和肖邦的音樂熏陶,教我演奏鋼琴和小提琴。到了合適的年齡,他又送我進入橫濱的教會女校去學習。這所學校三分之一的老師都是外國人,但是我入學後不久,大部分的外國教師都回國了。

這段時光是我人生中最繁花似錦的時代,對父親沒有絲毫不滿。他就是要讓我無拘無束地生活,要把我培養成他所憧憬的受西方教育的現代派女性,這就是父親對我的最高要求。等我到了適婚年齡,他就招一個上門女婿來繼承自己的家業。

在教會女校的時代,我告別雙親,到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寄宿。這個寄宿地點,就是坐落在黑暗坡上的洋樓。現在看來,這隻能說是因緣使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當時在洋樓裏居住的日本人就是玻璃工廠的老板,名叫太田。那時候,像橫濱這樣有很多外國人的地方還很少,崇洋媚外的父親就向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太田老板提出,請求讓我寄宿在他家。太田老板慨然允諾我寄宿在洋樓裏。

但是日常生活中,我與太田一家相處並不融洽。太田老板似乎在其他地方另有情人,不怎麼回來。而太田夫人以為我知道了他家的內情,對我態度冷漠,總是雞蛋裏挑骨頭。我很想離開這裏,另外找地方寄宿,無奈戰前困難,很難找到合適的人家。並且父親的生意也要靠太田老板關照,我甩手一走,恐怕對父親會有不利影響。

於是我總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三樓,或讀書,或彈奏風琴。彈琴有特定的時間,那之後就是看書。雖然我很想看電影或者看戲,但是太田夫人絕不允許我外出。還有,就算我買來小說,她一旦發現就會強行沒收。如果我從學校回來晚了,她一定打電話到學校去詢問。就這樣,太田夫人漸漸開始以限製我的行動自由為樂。到了昭和十六年,社會風氣出現了奇怪的變化,在學校和街頭巷尾經常出現吵架與鬥毆的場麵。太田夫人雖然沒有來找麻煩,但也很幕慶。這個人就是這樣,和自己丈夫關係不好,就遷怒於我這個寄宿的學生。

那時,我隻能圍著洋樓轉,不離開太田夫人的視野太遠,她才會滿足。從學校回來,不要說繞路,就是走得稍慢一些,都可能惹她生氣。

所以我放學之後隻好趕快回來,在洋樓附近或者玻璃工廠的範圍內獨自活動。當時我就是和工人們說話她都要發脾氣,更不用說從學校帶同學回來一起玩耍。還好,工廠裏經常有附近的孩子來遊戲,還有一隻誤闖進來的野狗成為我的夥伴。

現在看,這隻野狗正是我不幸的開始,影響了我以後的人生。這隻野狗渾身茶褐色,不是很大,就像我飼養的寵物一樣,我經常喂它吃的。但是,也許是在外邊飽受欺淩的緣故,它十分膽小,還有些神經質,隻要有人接近,它就狂吠不止。我很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這隻野狗,就選擇了工廠內的一個偏僻角落,用繩子拴住它偷偷地喂養。對一切都有怨言的太田夫人明顯地討厭動物,我一逗弄小狗她就沒有好臉色。也許當時我存在一種微妙的逆反心理,所以敢於這樣做。好在拴狗的地方離洋樓不遠,我跑來跑去樂此不疲。

現在回想,我為什麼要那樣呢?我早點把這隻野狗趕走就好了。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從學校回來,在門口和外出買菜的太田夫人擦肩而過,我問候過她以後就直上三樓,放下書包,拿了塊剩麵包就跑到工廠裏去喂狗。前一天晚上,因為夫人盯得太緊,沒有機會去喂我的寵物,導致我上午在學校裏都心神不定。

我拐了一個彎,來到那個鐵皮圍攏的偏僻角落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悲慘的一幕。就是到現在,每當我從夢中驚醒,閃現在眼前的也仍然是那幅畫麵。我因驚恐而無法呼喊。

那是世上最可怕的場景。一個居住在附近、經常來工廠裏玩耍的五六歲的小女孩躺倒在血泊裏,就像一個被損壞的娃娃,全身被咬得千瘡百孔,頭部幾乎脫離了軀千。不用特地上前查看,就知道她肯定是死了。那隻野狗則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蹲在旁邊斜著眼睛呼呼地喘息。

我終於大哭起來。這時總要找別人來幫忙處理才好,但我又猛然停住了腳步。

把野狗拴在這裏的人是我,不管怎麼說我都必須對這個悲慘李件承擔責任,那個討厭動物的太田夫人決不會放過我。怎麼辦?那樣也會給我的父母帶來很大的麻煩。

太陽還高,工廠裏居然沒有人注意這裏的異常,真是不可思議。這個女孩被咬時難道沒有呼救?

不,肯定是工廠的原因。玻璃工廠總是充滿噪音,是這種噪音掩蓋了小女孩的呼救,使工人和太田夫人都沒有聽見。我立刻就想把屍體藏起來,以後的事情可以從長計議。我急急忙忙返回房間,章出一大塊以前包書用的舊毛毯,手忙腳亂地把小女孩的屍體裹住。所有這一切都令人不堪回首,但當時我為逃避責任,隻能硬著頭皮去做。

我解開繩子轟趕野狗。可是它怎麼也不肯走,我一邊哭一邊用石頭扔過去打它,我還從未這樣凶狠地對待過動物。匆匆清理了地麵的血跡之後,我抱起卷著屍體的布包回到了房間。幸虧太田夫人出去了,家裏也沒有用人。他們的兩個兒子也早已獨立,不在家住了。誰也沒有發現這一切。

我想先把屍體藏在壁櫥裏,然後再想辦法把它處理掉。下一步怎麼辦?我為此紋盡了腦汁。

但是我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一般情況下可以在夜裏溜出去把屍體埋掉。但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我一時間連這樣的辦法也想不到。一到晚上,這個洋樓大門緊鎖,在所有人都安然入睡之時,自己一個人抱著一具屍體跑到外麵,想一想都會發抖,怎麼敢出去呢!如果那時被什麼人發現了該怎麼辦?我被嚇得毛骨驚然。並且,一到晚上,那個小女孩的家裏肯定非常焦急,警察會連夜在附近巡邏搜查。所以晚上抱著屍體出去實在是太危險了。而且,把屍體弄到什麼地方去我根本就沒有主意。我隻有一個人,沒有誰會幫我。那麼白天怎麼樣?白天也不行,除了上學,我根本得不到外出的機會。

別無良策,我隻好暫時把屍體藏在壁櫥裏。晚上我沒有吃東西,就這樣過了一夜,根本睡不著。

到了第二天早上,果不出所料,聽太田夫人說,附近麵包房的小姑娘浮子失蹤了。

我覺得她應該更小,沒想到已經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了。真是可怕!我回到房間,把屍體塞到壁櫥的最裏麵,上麵探上空箱子和書本,這樣誰也不會發現。接著我就上學了。

當然,我根本無心學習,昨夜的失眠使我感到惡心,總是擔心房間裏的屍體會被人發現,我簡直想痛哭一場。我非常後悔,自己為什麼弄一隻野狗拴在那裏呢?!為什麼要把屍體抱回房間裏呢?!麵包房老板已經在開始祭莫她了,可我還是沒有想出好辦法。

終於放學了,我急急忙忙往回跑,卻不敢進入家門。我擔心屍體已經被發現,警察把房子團團圍住,所有的人都亂作一團。這種擔憂讓我陷入極度的恐懼。

終於到家了,還好,一切如常。洋樓還和以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問候了太田夫人之後,我急忙回到自已的房間。房間裏還是老樣子,壁櫥裏的東西也沒有人動過。但令我汗毛倒豎的是開始有氣味四處飄散,那是死屍的氣味,既不同於血的腥奧味,也不同於肉的腐。爛味,而是二者兼而有之的奇怪氣味。

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但是如果開窗換空氣,就會讓外麵的人也聞到這種味道,一旦引起別人注意就完蛋了。到那時我對父母隻有以死相報。不!我就是死了也無法表達對他們的愧疚。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坐在窗台上,我隻感覺自己心虛氣短。

在窗邊,我看到了樹齡兩千年的大楠樹,它茂盛的枝權越過了圍牆,伸展到黑暗坡的道路上方,果菜店的卡車正停在那裏。

因為有圍牆遮擋了視線,我看不到卡車的全部,隻有青灰色的篷布和駕駛位的上頂躍入眼簾。現在果菜店已經在坡道上開張營業了。卡車旁架著小小的攤床,上麵擺放著蔬菜和水果。附近的主婦們不必為買菜跑出很遠,這個卡車上的蔬菜就完全令人滿意了―品種豐富,比較新鮮,此外價格還便宜―所以這個能移動的果菜店生意興隆。附近的主婦們都會按時等待果菜卡車的到來,果菜店的老板也是十分健談的人,主婦們買了菜之後仍然不回家,站在那裏同他閑談,直到天色完全昏暗下來,果菜店打洋為止。最後,隻剩下果菜店的老板一個人了,他默默地收拾起攤床,發動卡車的引攀,回去了。我經常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麵。大楠樹伸展出去的枝葉下,是果菜卡車的篷布,接著就聽見主婦們的聲音,大家開始湊到卡車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