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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醜初(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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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祭神之風甚濃,篤信因果。兩名護衛聽了,都麵露不虞:“那您說怎麼辦?”

“我剛才上來時,見到玄觀頂簷旁上有一個頂閣,裏麵供奉著真君。我想在這裏祈禳一番的話,多少能消除點罪愆。”張小敬說是商量,可口氣卻不容反對。

“可咱們不是去玄觀……”

張小敬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個不會花太多時間,就這麼定了。”

剛才一番聊天,張小敬在兩位護衛心目中的形象已頗為高大。他發出話來,無形中有強大的迫力。這一舉動並不突兀。兩名護衛小聲商量了一下,覺得這個要求沒違背蕭規的叮囑,應無不可。

“你們兩個人的生辰八字拿過來,我略懂道術,祈禳的時候,可以額外幫你們消除些許業障。”

兩名護衛自然是千恩萬謝。

玄觀頂閣是一個正方形的高閣,它的頭頂即是燈樓最底部,下方則是整個玄觀和地下的水力宮。這高閣可謂是連接上下兩個部分的重要樞紐。

張小敬推門進去,看到閣中什麼都沒有,柱漆潦草,窗欞粗糙,一看就是沒打算給人住。在屋子正中有一個精銅所鑄的大磨盤,質地透亮,表麵還能隱隱看到一層層曲紋,不過沒做什麼紋飾。這磨盤一共分為三層,每層都有三尺之高,上下咬合,頂上最窄處有一處機關,正頂在天樞的尾部——這個物件,應該就是毛順說的轉機了。

張小敬仔細觀察了一下,這轉機的邊緣,是用內嵌之法固定在玄觀地板之間,兩者渾然一體,極為牢固。看來不用猛火雷,恐怕還真撼它不動。

張小敬走出來,衛兵覺得很詫異,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張小敬道:“這裏連火燭都沒有,沒法拜神,我們先下去吧。”

四人離開頂閣,沿樓梯一路下到玄觀大殿。那六個小鼎,還在殿後熊熊燒著,不過大部分麒麟臂已經被送上去了,鼎裏的竹筒所剩無幾。放眼望去,不超過十支。

張小敬衝毛順使了一個眼色。毛順趕緊過去,從鼎裏撈起一根,從頭到尾撫摸了一遍,對看守道:“上頭還需要一根。”看守連忙伸手要去送,毛順一攔:“時辰不早,那個位置比較特殊,還是我自己去吧。”說完把麒麟臂一抱,轉身走了上去。

看守者雖覺奇怪,可毛大師在技術上的發言,誰敢質疑?

與此同時,張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艾絨以及幾束青香,在護衛眼前一晃:“我上去補個香,很快下來。”兩名護衛連忙也動身要跟去,張小敬道:“外頭不知何時會有人闖進來,你們守在這裏便是。我去去就回。”

張小敬隻是為祭神而已,並未離開玄觀。於是兩人樂得少爬幾層樓閣,就在殿中歇息,等他回來。

擺脫了兩位守衛,張小敬隻身返回頂閣,毛順已經在勘察轉機位置了。他不時伸出手指比量,口中念著算訣。張小敬問他計算得如何了,毛順回了句:“催不來。”張小敬便不敢催促了,隻得在一旁耐心等候。

毛順在工作之時,氣質和平時截然不同。平時不過是一個羸弱怯懦的老頭,可一涉及專業領域,立刻變成一派宗師氣概,舍我其誰。難怪晁分對他讚歎不已。

為了阻止爆炸,必須要讓轉機傷而不毀。轉機角度偏斜,轉起來才能把天樞像絞甘蔗一樣緩緩絞碎。隻要破開一處,讓石脂流瀉出來,失了內勁,便沒有爆炸之虞了。要做到這一點,麒麟臂的安放位置,必須非常精細。這份工作,除了毛順沒人能做到。

頂閣裏安靜無比,隻有外界的喧囂聲隱隱傳來。經過一番計算後,毛順解開前襟的扣襻,從懷內掏出一片滑石,弓著腰,在轉機下方的石台上畫了幾道線,然後略為猶豫,把麒麟臂輕輕擺過去,比量一番。

張小敬長舒一口氣,覺得這應該差不多了吧?不料毛順弄著弄著,忽然雙膝一軟,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咣當一扔,帶著哭聲道:“不成啊……不成,這是我畢生的心血,我不能把它毀掉啊!”

張小敬低聲喝道:“你現在不毀,馬上就會被奸人所毀!不是一樣嗎?”

“可它多麼美啊多麼精致啊。這一次若是毀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機會……”毛順崩潰似的癱坐在地上。無論他之前受了多少脅迫和委屈,臨到下手的一刻,匠人之心終於占據了上風。在這一點上,晁分會非常理解他。

“難道你家人的性命,也不顧了嗎?”張小敬沒心思去讚歎這種美學。

毛順被這幾個字打動了一下,他忽然抬起頭,抱住張小敬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別炸這個了,我設法帶你出去,去報官如何?”

“來不及了!”張小敬一腳把他踹到頂閣角落,然後如同一隻猛獅卡住他的脖子,“快點裝好!否則你會比燈樓先死,我保證你的家人,也會死得很慘!”

“你……你不是官府的人嗎?”

“我剛才跟那倆護衛講的故事,你也聽到了,句句屬實。”

那一隻獨眼的銳利光芒,幾乎要把毛順淩遲。毛順畢竟不是晁分,還無法做到眼中無我、六親不認的境界。重壓之下,毛順隻得百般不情願地重新撿起麒麟臂,朝著畫好線的地方塞去。

就在這時,頂閣裏傳來輕微的一聲笑。

張小敬眉頭猝皺,連忙掏出腰間弩機,毛順驚問怎麼了。張小敬讓他專心做事,然後半直起身子,左顧右盼。頂閣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隱蔽之處。

他忽然想到,這個頂閣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主體結構,所以屋頂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麵偷聽,完全有可能聽到之前的對話。張小敬悄悄抬起弩機,一點點湊過去。他忽然又聽到輕輕的腳步聲,二話不說,立刻對著天花板連射二箭,旋即又向前後各補了一箭。

這天花板果然隻是個虛應的木板,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聽聲音,似乎有一支射中了什麼。張小敬本想順著箭眼往上看,可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先傳了下來:

“張小敬,你果然有異心。”

是魚腸!

原來這家夥根本沒遠去,一直跟在後頭。張小敬的腹部一陣絞痛,眼下這局麵可以說是糟到了極點,被最棘手的敵人發現了真相,隻怕沒機會挽回了。

他再豎起耳朵去聽,天花板上的動靜消失了,魚腸已經遠去。以這家夥的身手和燈樓的複雜環境,張小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去滅口。

一旦消息傳入蕭規的耳朵,他也罷,李泌和毛順也罷,恐怕都會立刻完蛋。

張小敬有點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四個眼,真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不,還有機會!

一股倔強的意念從他胸口升起。張小敬一咬牙,回頭對毛順吼道:“拿好火石和艾絨!立刻點撚!”隻要轉機一炸偏,蕭規就算覺察,也來不及修理。

毛順手一抖,現在就要炸?那他們兩個可來不及撤退。

“現在不炸就沒機會了!”張小敬也知道後果,可眼下這是唯一的機會。毛順為之一怔,他沒想到,這家夥居然對逃命全不在乎。

上頭有密集的腳步聲傳來,還有那木橋竹梁咯吱咯吱的響動。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轉過身去,把火石和艾絨塞到毛順手裏,讓他點火。毛順蜷縮在轉機石台旁邊,一下一下敲打著火石,可是手抖得厲害,半天沒有火星。

“拒敵殉國,通敵自斃,你給你家人選一個吧!”張小敬冷冷丟下一句話。

炸毀轉機,死了算壯烈殉國,至少家人會得褒獎旌揚;沒炸毀轉機,等到燈樓一炸,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毛順的手筆,他一死了之,家人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毛順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

這時腳步聲已經接近頂閣,張小敬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他顧不得讓毛順表態,挺身站在了頂閣門口,從腰間摸出四支弩箭,給弩機裝上。

他估算了一下,依靠這個門口,至少還能拖延上十來個彈指,勉強夠讓毛順引爆麒麟臂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人數可不少。張小敬手持弩箭,背貼閣門,獨眼死死盯著外麵,額頭有汗水流出。頂閣裏現在沒什麼光線,外頭的人都打著燈籠,敵明我暗,蚍蜉會如何強攻頂閣,他必須提前做好預判。

突然,頂閣的門唰地被大剌剌推開了,蕭規的腦袋探了進來。

這可完全出乎張小敬的意料。他想象過敵人會破門而入,或破天花板而入,或幹脆站在門口放箭射弩,可沒想過蕭規居然隻身推門而入,全無防備。張小敬的動作,因此有一瞬間的僵直。

“大頭?你怎麼跑這兒來了?”蕭規問。

他的視線受光線限製,隻看得到張小敬的一張臉。張小敬正要扣動懸刀,猛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愣。他迅速把弩機藏起來,表情僵硬,不知該說什麼。蕭規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是應該在樓下等著嗎?”

魚腸沒告訴他我們的事?

這是張小敬的第一個判斷,但是,這怎麼可能?

“哦,我上來拜拜神。”張小敬含糊地回答,心裏提防著對方會不會是故意麻痹,借機偷襲。

蕭規神情不似作偽,嘖嘖笑道:“你還信這個?這裏頭就是個空架子,根本沒神可拜呀。”

張小敬忽然發現,蕭規用的是“你”,而不是“你們”。這間頂閣外亮內暗,而毛順安裝麒麟臂的位置,又在轉機的另外一側,高大的轉機石台,擋住了毛順的身影,蕭規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恐怕還以為毛順在玄觀大殿呢。

他心中有了計較,把身子轉過去,把門口擋住,悄悄別回弩機,勉強笑道:“所以我這不是正準備下去?”

蕭規覺得哪裏有古怪,盯著張小敬看了一會兒,又越過肩膀去看那台轉機。他忽然一揮手,張小敬心跳差點漏跳了一拍。

“別在這兒瞎耽擱了,下去吧。”蕭規說,“上頭已全部弄好,機關馬上發動,咱們盡快下去水力宮集合。”他頓了頓,得意地強調道:“然後就踏踏實實,等著聽長安城裏最大的爆竹嘍。”

張小敬終於確認,魚腸應該還沒告訴蕭規,不然蕭規不可能跟他廢這麼多話。這個意外的幸運,讓他暗暗長出一口氣。

張小敬瞥了一眼轉機的陰暗角落,故意往頂閣外走去,邊走邊大聲道:“這次可得好好把握機會,不然遺憾終生。”蕭規“嗯嗯”幾聲,顯得躊躇滿誌。

轉台那一側一直保持著安靜,說明窩在那裏的毛順也聽到了。

在頂閣外頭,張小敬看到長長的通道裏站著許多人,都是剛才在上頭忙碌的工匠。他們按時完成了替換的任務,扔下不用的工具,一起下撤。這意味著,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已徹底化為闕勒霍多。

決定性的醜正時分,即將到來。而它的命運,將由創造者來決定。

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思,張小敬和蕭規離開頂閣,朝下方走去,工匠們沉默地跟在後頭。張小敬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魚腸呢?”

“嘿嘿,你是擔心他向你報複?”蕭規促狹地看了他一眼。

“是。”

“放心好了,他以後不會再煩你了。”蕭規把手伸向腰間的帶子,晃了晃,那上麵有一根紅繩,上頭空蕩蕩的,一枚銅錢都沒有。

這是魚腸交給蕭規的,十枚銅錢,換十件事情。

“闕勒霍多的啟動,得有人在近距離點火。所以我委托他的最後一件事,是留在燈樓裏,待啟動後立刻點火。他身法很好,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來的人——隻要他能及時撤出。”

張小敬看著蕭規,恍然大悟:“你從來就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

“這種危險而不可控的家夥,怎麼能留他性命?”蕭規仰著頭,用指頭繞著紅線頭。

看來蕭規和魚腸一直存著互相提防的心,也幸虧如此,張小敬才賺來一條死中求活的路。

外麵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那些在廣場上的拔燈藝人,彼此的對決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最終的“燈頂紅籌”即將產生,他或她將有幸登上勤政務本樓,在天子、群臣和諸國使節麵前,為太上玄元燈樓燃燭。

“啊,真是羨慕樓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過這麼開心的一段時光,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蕭規掀開一塊蒙皮,冷酷地評論道。

張小敬望著他:“我記得你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人總是會變的,朝廷也是。”蕭規陰沉地回答。

很快他們抵達了玄觀。兩名護衛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張小敬和蕭規一起下來,鬆了一口氣。蕭規環顧一圈:“毛大師呢?”

小鼎的看守道:“毛大師抱著一根麒麟臂又上去了。”“去哪裏了?”蕭規皺著眉頭問。看守表示不知道。蕭規看向張小敬:“大頭,他不是跟著你嗎?怎麼又自己跑了?”

“毛大師說想起一處疏漏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也就由著他去了。”張小敬又試探著說了一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識地瞟了上麵一眼,頂閣還是沒有動靜,不知毛順到底還在幹些什麼。

蕭規站在原地,有些惱火。別人也就算了,毛大師可是這燈樓的設計者,他帶著麒麟臂要搞出點什麼事,很容易危及整個計劃。

可現在醜正即將到來,燈樓馬上會變成最危險的地方,而且水力宮還有更重要的行動等著被引領。蕭規一時之間,有些兩難。張小敬主動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你們先下去,別等我。”蕭規一聽,立刻否決:“不成,燈樓一轉,馬上就成火海,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條。”

“二十四個燈屋順序燃燒,最後才到天樞,距離爆炸尚有點時間。我想我能撤得出來。”張小敬道,“烽燧堡都挺住了,咱們第八團還怕這個小場麵嗎?”

蕭規轉過頭去,對那兩名護衛喝道:“讓你們看人都看不住!你們也去,讓小敬有個照應!”兩個護衛雖不太情願,可隻能諾諾應承。

“你殺了毛順,盡快撤下來。到了水力宮,你會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裏找我們。”蕭規叮囑了一句,語氣滿是擔心。

如果說之前他還對張小敬心存懷疑的話,現在已徹底放心。沒有臥底會主動請纓去送死,隻有生死與共過的戰友,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張小敬和蕭規按當年禮儀,彼此擁抱了一下,然後他便帶著兩個護衛,匆匆掉頭向上而去。旁邊的人請蕭規趕緊下水力宮,蕭規卻沒有動,一直望著張小敬消失的樓梯口,眼神閃動。

他們離開不久,燈樓外頭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歡呼聲,如同驚濤拍岸,頃刻間席卷了整個燈樓,久久不息。看來今年上元節的拔燈紅籌,已經決出來了。

密集的更鼓聲,從四麵八方咚咚傳過來。醜正已到。

蕭規長長歎了一口氣,彈了彈手指,下達了最後的命令:“開樓!”然後轉頭下到水力宮去。

在旁邊的機關室內,十幾個壯漢一起壓動數條鐵杆,這股力道通過一連串複雜的機關,讓水力宮頂緩緩下沉。隨著數聲“哢嗒”聲傳來,宮頂馬口與六個水巨輪彼此銜接,完美齧合。六輪彙聚的恢宏力量,順著宮頂馬口一路攀升,穿龍骨,轉撥舵,最終傳遞到那一枚精鋼鑄就的轉機,驅動著天樞緩緩地轉動起來。

天樞一動,整個太上玄元燈樓發出一聲低沉的長吟,樓身略抖,終於蘇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