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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醜正(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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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小會兒,張小敬的視力稍微恢複了一點。他口中發出粗重的呼吸聲,肌肉疼得厲害,卻不敢稍有鬆懈。整個人懸吊在旋臂上,就像是一個溺水之人抓著浮木一樣。一陣凜冽的風吹過來,把他已經鬆掉的發髻吹散。

他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到眼前的燈樓外壁在緩慢下降,再往上大約十尺的距離,有一個凸出如鶻鷹之喙的突起。

那就是他的目標。

隻要再等十五個彈指左右的時間,旋臂就能夠轉到鶻喙孔旁邊,就是躍回燈樓的最佳時機。可這時張小敬卻發現自己的姿勢不對——現在這個姿態,隻能確保不會被甩下旋臂,卻很難讓他取得足夠的借力在半空躍起。

張小敬緊貼著竹竿挪動身子,逐漸放鬆兩腳,把壓力都集中在緊抱的雙手去,中間有數次差點就摔下去。他好不容易把身子調整成雙手垂吊的姿態,開始像擺動的秤砣一樣大幅擺動。

當鶻喙和他之間的距離終於達到最短,張小敬猛然鬆開雙手,整個人脫離旋臂,飛向燈樓。隻聽“噗”的一聲,他的身子竟然把蒙皮撞破了一個洞,直直跌進燈樓內。張小敬當機立斷,回身右手死命扳住鶻喙,把整個身子死死吊住,才沒跌下去。

這個鶻喙的聯絡通道並未損毀,張小敬雙腳踢蹬了幾次,夠到邊緣,然後把整個身子翻了上去。一上去,張小敬趴在地上,喘息不已。

他知道時間緊迫,可是整個人確實已經到了極限。這一串動作下來,耗時不長,可幾乎耗盡了張小敬的體力。尤其是右手手腕,因為剛才承受了全身的重量,已有肌肉痙攣的征兆。

他抬起頭,數了數,燈屋已經亮到了第十間。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已經掌握了大燈樓燃燭的節奏,他們會在每一個燈屋亮相時大聲歡呼,然後音調逐漸低沉,直到另外一個燈屋亮起。勤政務本樓裏恐怕已經空了,所有的宴會人員都擁到了外側高欄,近距離觀賞著如斯美景。

“十五,十五,隻要第十五個燈屋亮起之前爬起來,就還來得及,來得及……”張小敬對自己解釋道。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必須要休息一下。可一停下來,身子便一動都不想動。

張小敬抽出刀來,狠狠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劇烈的疼痛像燒紅的鐵錐,把他身體裏最後的凶性給逼了出來。他一咬牙,強行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地朝上頭走去。

這裏距離天樞層已經很近了。張小敬一抬頭,已能看到頭頂那一片正在緩慢轉動的木板。

天樞層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核心,它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在天樞周圍嵌套著一輪寬闊無比的環形黃褐色木板,它太寬闊了,隔斷了整個燈樓內部,看上去就好像是地板在一直轉動。

張小敬把刀重新掂了掂,朝著通向上層的樓梯走去。他把腳步放輕,屏住呼吸,盡量不發出響動。可當他一踏上台階,一道寒光突如其來。幸虧張小敬早有準備,把一塊丟棄在附近的木牌當盾牌,伸在前頭。

寒光一掃,那木牌登時被劈成了兩半,而張小敬則趁機躍入天樞層,橫刀一斬。守在樓梯口的魚腸因為隻有單臂能用,收刀不及,索性一個後翻滾,避開了張小敬的鋒芒。

不過詭異的是,魚腸並沒有發起反擊,反而後退數步,露出欣慰而殘忍的神情:“你沒死可真是太好了,我等了你很久。”沙啞的聲音伴隨著天樞間隆隆的噪聲。

張小敬也沒有急忙上前,他想多爭取點時間恢複些體力。於是兩人三目相對,彼此相距數十步,陷入沉默的對峙。兩個人腳下踩著的地板一直在徐徐轉動,讓他們的背景似走馬燈般變化,光線時明時暗,兩張麵孔的神情變得頗為微妙。

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魚腸身後有一處方形木台,外表塗著黑漆,上頭有兩根醒目的長柄,一根靛藍,一根赤紅。那應該就是控製天樞起爆的機樞所在。蕭規計劃的最後一步非得有人操作不可,所以魚腸才留到最後。隻要把它毀了,這一場陰謀就算是失敗了。

“為什麼你沒去向蕭規告發?”張小敬問。

“沒有用,那個家夥一定不會殺你。還是我親自動手更放心。”魚腸舔了舔嘴唇,目光裏殺意盎然。

“所以你沒有告發我,卻殺了毛順?”

“沒錯。毛順一死、麒麟臂一丟,你若想解決這件事,別無選擇,隻能上樓來找我。這樣一來,我可以安心地在燈樓裏操作機關,順便等你上來送死,兩件事我都不必耽誤。”

張小敬皺眉道:“那你知不知道,蕭規原本也打算讓你死?”

他本以為這句話會讓魚腸震驚憤怒,進而放棄炸燈樓,可魚腸卻認真地回答:“那又如何?我答應過為他做十件事,這是最後一件,不會因為他要殺我就半途而廢。”

張小敬沒想到魚腸是個這麼尊重承諾的人。魚腸伸出手來,像野獸一般盯著他,準備要動手。張小敬試圖勸誘道:“你先把機關停下來,我答應出去跟你決鬥。”

“不,這裏就很完美!”

話音剛落,魚腸就如鬼魅般衝了過來。他的速度極快,張小敬無法躲閃,隻能揮動障刀,與他正麵相抗。天樞間叮叮當當,傳來十數聲金屬相格的脆聲。

魚腸的攻擊方式以快為主,講究出其不意。所以當張小敬沉下心來,全力禦守,魚腸一時間也難以找到什麼破綻。魚腸攻了數次,一見沒什麼效果,忽然退開,利用身法上的優勢飄到天樞層附近的燈架上去。

這一帶的竹支架交錯縱橫,比莽莽山林還要密集。魚腸在其中穿來躍去,張小敬很快便失去了他的蹤跡,左右看顧,不知這個危險的殺手將會從哪個角度發起攻擊。

張小敬的臨陣經驗很豐富,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絕不能被對手掌握節奏。他想了想,忽然向後疾退數步,背靠在燈樓的內壁上,雙足蹬住兩個竹節凸起。

整個天樞層除了天樞本身以外,地板一直保持著緩慢旋轉。張小敬背靠燈樓內壁,雙足懸空,一可以保證不會後背遇敵;二來讓身子不隨地板轉動,這樣隻消等上片刻,那個操控機樞的木台便會自行轉到麵前。

他的目的,從來不是殺死魚腸,而是毀掉機樞木台。采取如此站位,張小敬便可以占據主動,以不變應萬變。魚腸要麼跟他正麵對決,要麼眼睜睜看著機樞木台轉到他麵前,然後被毀掉。

果然,張小敬這麼一站,魚腸便看明白了形勢,意識到自己不得不現身。他幾下跳縱,突然從竹架上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惡狠狠地撲下來。張小敬背靠樓壁,很容易便判明襲來的方位,揮起障刀,當的一聲脆響,又一次擋住了偷襲。

魚腸慣於奇襲,一擊不得手,便會習慣性地立刻退去。張小敬卻把長刀一絞,纏住了對手,生生將其拖入了纏戰的節奏。兩人情況各有優劣,張小敬吃虧在體力耗盡,力道不夠;而魚腸一條胳膊負傷,一時間竟打了個旗鼓相當。

“你還能撐多久?”魚腸邊打邊說。

“彼此彼此。”張小敬咧開嘴。

此時頭頂的燈屋,已經有十五間亮起,隻剩九間還未轉到天頂燃燭。如果魚腸被一直拖在這裏,就沒人能扳動機關,讓這二十四間燈屋的麒麟臂爆發。

所以這兩個人,誰都拖延不得。

眼看那木台即將轉過來,魚腸手裏的攻擊加快了速度,試圖壓製住張小敬。張小敬不甘示弱,也同樣予以反擊。在暴風驟雨般的攻勢間隙,魚腸另外一側殘手突然抖了抖袖子,數滴綠色的綠礬油飛出袖口,朝著張小敬灑去。

誰知張小敬早就防著這一招,長刀一橫,手腕順勢半轉。障刀的寬闊刀背狠狠抽中飛過來的綠液,把它們反抽了回去。其中有一滴綠液正好點中了魚腸的左肩,在布麵上發出輕輕的噝聲。

魚腸肩頭一陣劇痛,不由得眉頭一動。他作為一名暗影裏的殺手,這種與人正麵纏戰的情況少之又少,很不習慣。對麵的這個家夥,就好似一塊蘸了白芨汁液的糯米漿子,刀法未必有多精妙,可就是死纏不退,韌勁十足。

魚腸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他偏過頭去,看到木台已經快接近這裏,索性擺出一個同歸於盡的架勢,朝張小敬衝過去。

張小敬一見他這般做派,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眼便看穿,魚腸這是在詐唬人。一個殺手,豈有與人同歸於盡的決心?

這種情形,無懼生死者才能獲勝。

張小敬雙足穩穩踏中,又是一刀揮出。魚腸一看對方不為所動,隻得中途撤力,迅速飄遠。那一個木台,已然距離張小敬不足三尺,台上那兩根木製長柄清晰可見,一側靛青,一側赤紅。

“你知道毀哪一邊嗎?”魚腸的聲音惡意地從上空傳來。

張小敬原本已經抬起的長刀,停滯在半空。

他並不懂得機關營造之術,這一刀劈下去,誰知道是福是禍?究竟是靛青還是赤紅?萬一劈錯了,反倒提前引發了爆炸,又該如何?張小敬原本是沒想過這些的,隻求一刀劈個痛快,被魚腸這麼一點,反倒成了心魔,下不去手了。

就在張小敬一愣神的工夫,機樞木台已掠過他的身前,逐漸遠去。張小敬急忙身子前傾,伸手去抓,背部終於離開了燈樓內壁。

這一個小小的破綻,立刻被蓄勢待發的魚腸抓住。他一下子從腳手架上躍下來,飛刺過去。張小敬要麼去抓木台,被他刺死;要麼回刀自保,坐視木台遠去。

現在燈屋已經亮起了二十一間,張小敬沒有時間再等它轉一圈回來了。

張小敬對此也心知肚明,可他麵對靛藍和赤紅雙色,無從下手。他一咬牙,先回刀擋住魚腸的突襲,可也因此錯過了與機樞木台接觸的機會。

旋轉的地板,穩穩地載著機樞木台,逐漸遠去。

魚腸沒有作聲,雙眼卻閃動著興奮神色。這一番爭鬥的結果,終於要水落石出。他忽然發現,不殺掉這個家夥,任由他朝著絕望的深淵滑落,會比殺掉他更解恨。

可經過這一番纏鬥,魚腸也知道,這家夥絕不會那麼容易放棄。

果然,張小敬一見固守的策略失敗,也感受到了時辰的壓力,索性撲了過來。這一次他什麼都不顧了,直衝木台。

第二十二間燈屋,在高高的天頂亮起。

張小敬的衝勢如同一頭野豬,對周圍不管不顧。魚腸趁機出手,寒光一閃,割開了他的右邊肋下,飛起一片鮮血。可這個傷勢,絲毫沒有減緩張小敬的速度。

魚腸再一次出手,這次割傷的是他的左肩。張小敬虎吼一聲,渾身鮮血淋漓地繼續衝著,對身上的傷口置若罔聞。

魚腸的表情變得僵滯起來,對方升起一股令他無比畏懼的氣勢,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魚腸有預感,即使現在割開他的咽喉,對手也會先把自己撕成數塊,然後再死去。

來自童年陰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頭升起。那還是在他七歲那年,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一頭受傷的孤狼綴上。一人一狼對峙了半個夜晚,幸虧後來有牧民趕到,打跑了那頭狼。不過它那綠油油的眼神,給魚腸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噩夢印記。

這噩夢,今天又化身成了張小敬,出現在魚腸麵前。魚腸第一次失態,他有強烈的衝動,想要後退躲避。

他低吼一聲,拚命想要擺脫這些混亂思緒,可張小敬已經接近了。

魚腸已經不想與張小敬正麵對決,他抑製住想要逃走的衝動,飛起一刀,砍斷旁邊的一根黃竹架。沉重的木輪缺少了一個支撐,登時往下沉了幾分,連累正在衝鋒的張小敬身子一歪。魚腸連忙又砍斷了另外一處竹架,木輪又歪倒了幾分。

張小敬看到眼前的平路,忽然變成了一個傾斜的上坡。他隻得掣起鋼刀,加快速度向前奔去。魚腸發狂般舉起刀來,砍斷了第三根支撐。

嘩啦一下,天樞層的木輪坍塌下去一半,木屑飛濺。張小敬的體力已瀕臨穀底,加上受傷過重,一時控製不了平衡,一路滑跌到木輪邊緣。他想要抓住周圍的東西,可胳膊已是酸疼無力,整個身子一下子滑出半空,隻靠一隻手死死摳住邊緣的凹槽。那柄障刀在半空旋了幾個圈子,掉到了燈樓底部的深淵中去。

與此同時,第二十三間燈屋,點亮。

魚腸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他很少如此失態,可今天是個例外。這一場決鬥,終究還是他贏了。張小敬這頭野獸,最終還是被他打敗了。

他走到木輪邊緣,用皮靴踩住張小敬的五個指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張小敬的身體無助地在半空晃動,麵色猙獰,始終不肯鬆開指頭。

“到頭來,你誰也保不住。”

魚腸俯視著這個手下敗將,他現在可以輕易殺死張小敬,可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剛才張小敬的瘋狂,讓他感受到了恐懼。單純殺死這個渾蛋,已不足以洗刷這種屈辱。隻有讓這個仇敵在絕望和痛苦的情緒中煎熬良久,然後死去,才會讓心中的憤怒平息。

他不再繼續蹍壓張小敬的手指,而是指了指那個機樞木台,走過去。張小敬吼道:“你來殺我好了!不要去扳動機關!”

魚腸側耳傾聽,腳步放慢,這哀鳴比教坊的曲子還好聽,他要好好享受這一過程。張小敬單手摳住凹槽,雙目充血,聲音嘶啞如破鑼:“不要扳動,你會後悔的!”

在這聲聲的吼叫中,魚腸慢慢地踏到木台之上。伸出手握住兩條長柄,仰起頭來,向天頂望去。

最後一間“明理”燈屋,點亮。

太上玄元燈樓上的二十四間燈屋,至此終於全數點燃。二十四團璀璨的巨大燈火,在夜幕映襯下宛若星宿下凡。

它們以沛然莫禦的恢宏氣勢次第旋轉著,在半空構成了一個明亮而渾圓的輪回軌跡,居高臨下睥睨著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屋中燈俑個個寶相莊嚴,仿佛眾妙之門皆從此開。

在這座燈樓的頂端,有十幾根極長的麻繩向不同方向斜扯,懸吊半空,繩上掛滿了各色薄紗和彩旗。燈沒亮時,這些裝飾毫不起眼。此時燈屋齊亮,這些薄紗撲簌簌地一起抖動,把燈光濾成緋紅、葡萄紫、翠芽綠、石赭黃等多彩光色,把燈樓內外都籠罩在一片迷離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無論是升鬥小民還是天潢貴胄,有幾人曾目睹神仙臨凡?而今天,每一個人的夢想都變成了眼前的實景,這是值得談論許多年的經曆。驚濤駭浪般的歡呼聲,從四麵八方拍擊而來。興慶宮內外早已準備好的樂班,開始齊奏《上仙遊》。長安城的上元節的歡慶,達到了最高潮。

魚腸看了張小敬一眼,有意側過身子去,讓他能看清楚自己的動作。手腕一用力,將那赤紅色的長柄推至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