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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寅初(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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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池湖畔,即是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彼此相距不過百十餘步。此時勤政務本樓上燈火輝煌,熱鬧無比,宴會正酣。反觀龍池,沿岸隻在沉香亭、龍亭等處懸起幾個燈籠,聊做點綴,大部分湖麵是一片黑暗的靜謐。

一隻丹頂仙鶴立在湖中一座假山之上,把頭藏在翅膀裏,沉沉睡去。突然,它猛地抬起長長的脖頸,警惕地朝四周看去。四周一片黑暗,並沒有任何異狀。可鶴不安地抖了抖翎毛,還是一拍翅膀飛過水麵,遠遠離開。

哢嗒。

就在仙鶴剛才落腳之處,假山上的一塊石頭鬆動了一下。這些石頭都是終南山深處尋獲的奇石,造型各異,被工匠們以巧妙的角度堆砌在一塊,彼此之間連接並不牢固。過不多時,石頭又動了動,居然被硬生生推開。

假山上露出一個黑洞,渾身濕漉漉的蕭規從洞裏貓著腰鑽出來,鷹鉤鼻兩側的眼神透著興奮。這裏可是興慶宮啊,是大唐的核心、長安的樞紐,能有幸進入這裏的人極為稀少,現在他卻置身其中。

假山距離岸邊很近,蕭規謹慎地伏在山邊,環顧四周。這一帶沒有禁軍,龍武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勤政務本樓、南廣場與興慶宮殿的外圍警戒上,誰也不會特別留意龍池這種既寬闊又不重要的地方。

蕭規確認安全後,對著黑洞學了一聲低沉的蟋蟀叫聲。很快從黑洞裏魚貫而出二十幾個精悍的軍漢。他們個個穿著緊身魚皮水靠,頭頂著一個油布包,渾身洋溢著凜凜的殺氣。

毛順為了方便太上玄元燈樓的動力運轉,把水源從道政坊引到太上玄元燈樓之下,但是這麼大的水量,必須要找一個排泄的地方。單獨再修一條排水渠太過麻煩,直接排入龍池是最好的選擇。龍池既深且寬,容納這點水量不在話下。

對天子來說,對於龍池水勢增厚,樂見其成,於是這件工程就這麼通過了。龍武軍雖然是資深宿衛,可他們形成了思維定式,眼睛隻盯著門廊旱處,卻完全想不到這深入大內的排水渠道,竟被蚍蜉所利用。

蕭規帶著這二十幾個人進入湖中,高舉著油布包遊了十幾步,便踏上了鵝卵石砌成的岸邊。那些鵝卵石都是一般大小,挑揀起來可是要費一番工夫。蕭規嘖嘖了兩聲,在幾株柳樹和灌木叢之間找了處隱秘的空地。

二十幾人紛紛脫下水靠,打開油布包,取出裏麵的弩機零件與利刃。靜謐的柳林中,響起嘁裏哢嚓的組裝之聲,卻始終未有一人說話。

蕭規最先組裝完,他抬起弩機,對準前方柳樹試射了一下,弩箭直直釘入樹幹,隻剩下翼尾在外。蕭規滿意地點點頭,看來機簧並未浸水失效。馬上他們將見到天子,若是弩機出了差錯,可就太失禮了。

他準備停當,走到灌木叢邊緣,掀開柳枝朝南邊看去。視線越過城牆,可以看到那棟高聳的燈樓已經變成巨大的火炬,熊熊烈焰正從它每一處肌體躥升。那二十四團火球,仍在兀自轉動。毛順大師的手筆,就是經久耐用,不同凡響。

計劃進展得很順利,相信魚腸也已經被炸死了。可惜不知道張小敬如今在何處,是不是已經安全撤到了水力宮。不過這個念頭,隻在蕭規腦海裏停留了一刹那。現在他已身在興慶宮內,馬上要去做一件從來沒有人做過的大事,必須要專注,要把所有的顧慮都拋在腦後。

“大頭啊,讓你看看,我是怎麼為聞無忌報仇的。”蕭規暗自呢喃了一句。

這時太上玄元燈樓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內部爆裂。“開始了!”蕭規瞪大了眼睛,滿懷期待地望去。身邊的部下們,也簇擁在空地旁邊,屏住呼吸朝遠處望去。

幾個彈指之後,隻見一團比周圍火焰耀眼十倍的光球,從燈樓中段爆裂開來。暴怒的闕勒霍多從內部伸展肢體,伸出巨手,整個燈樓瞬間被攔腰撕扯成了兩截,巨大的身軀在半空扭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形狀,隱約可見骨架崩裂。興慶宮的上空,登時風起雲湧。霹靂之聲,橫掃四周,龍池湖麵霎時響起無數驚禽的鳴叫,無數眠鳥騰空而起。

可在這時候,沒人會把眼神投到它們身上。在燈樓的斷裂之處,翻滾的赤焰與煙雲向四周瘋狂地放射,豔若牡丹初綻,耀如朱雀臨世。隻一瞬間,便把毗鄰的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和南廣場吞沒。

長安城在這一刻,從喧囂一下子變為死寂。無論是延壽坊的觀燈百姓、樂遊原上聚餐的貴族、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信士、東市歡飲歌舞的胡商,還是在光德坊裏忙碌的靖安司官吏們,都在一瞬間抬起頭來。原本漆黑的夜空,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光芒刺中。然後整個城市仿佛被邪魔攫住了魂魄,每一處燈火都同時為之一黯。

蕭規緊緊抓住柳梢,激動得渾身發抖。苦心孤詣這麼久,蚍蜉們終於撼動了參天大樹。當年他承受的那些痛苦,也該輪到那些家夥品嚐一下了。

可是他忽然發現,似乎不太對勁!太上玄元燈樓的天樞真真切切地炸開了,可是爆炸的威力,卻遠比蕭規預期的要小。

要知道,闕勒霍多最重要的殺傷手段,不是火,而是瞬間爆裂開來的衝擊力,它無形無質,卻足以摧毀最堅固的城垣。按照之前的計算,那些石脂的裝量,會讓燈樓上下齊裂,產生的衝擊足以把鄰近的勤政務本樓夷為平地。可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僅僅隻是被攔腰炸斷。看似煙火滾滾,聲勢煊赫,殺傷力卻大打折扣。

這種炸法,說明天樞爆炸並不完全,隻引爆了中間一段。蕭規睜大了眼睛,看到在煙霧繚繞中,勤政務本樓的挺拔身影還在。它被炸得不輕,但主體結構卻巋然不動。

“該死,難道算錯了?”蕭規咬著牙,把手裏的柳枝狠狠折斷。

過不多時,燈樓的上半截結構,發出一聲被壓迫到極限的悲鳴,從變形的底座完全脫離,斜斜地朝興慶宮內倒來。這半截熊熊燃燒的高樓有七十多尺高,帶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就這樣從高處呼嘯著傾倒下來,與泰山壓頂相比不遑多讓。

它正對著的位置,正是勤政務本樓。那寬大的翹簷歇山屋脊,正傲然挺立,迎接著它建成以來最大的挑戰。這是兩個巨人之間的對決,凡人隻能觀望,卻絕不可能挽大廈於將傾。

燈樓上半截毫不遲疑地砸在了勤政務本樓的直脊之上,發出巨大的碰撞聲,一時間木屑飛濺,烏瓦崩塌。燈樓畢竟是竹木製成,又被大火燒得酥軟,與磚石構造的建築相撞的一瞬間,登時潰散。而勤政務本樓的主體,依然挺立——不過燈樓並沒有徹底失敗,它的碎片殘骸伴隨著無數火苗,四散而飛,落上梁柱,散入屋椽,濺進每一處瓦當的間隙中。

如果不加以撲救的話,恐怕勤政務本樓很快也將淪為祝融的地獄。

“動手!”

蕭規把柳枝一拋,邁出空地,眼中凶光畢露。雖然未能達到預期效果,但這麼一炸一砸,勤政務本樓裏恐怕也已亂成一團。龍武軍恐怕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麼,這是興慶宮防禦最虛弱的時候。

他舉起手,伸出食指朝那邊一點,再攥緊拳頭。身後的士兵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端平弩機,緊緊跟隨其後。

蚍蜉最後也是最凶悍的攻擊,開始。

即便隔著高高的樂遊原,東宮藥圃裏也能聽到興慶宮那邊傳來的巨響。李泌麵色蒼白,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住。

這個聲音,意味著張小敬終於還是失敗了,也就是說,勤政務本樓恐怕已經被闕勒霍多所吞噬,樓中之人的下場不問可知。如果陳玄禮沒有及時把天子撤走的話,接下來會引發的一係列可怕後果,讓李泌的腦子幾乎迸出血來。

四望車的帷幕緩緩掀開,露出一張略帶驚慌的麵孔。他朝著爆炸聲的那邊望去,似乎不知所措。

“太子!”李泌上前一步,極其無禮地喊道。

“長源?”李亨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驚喜。他從車上噌地跳下來,一下子抱住李泌,興奮地喊道:“你果然還活著!!!”

李泌對太子的這個反應,十分意外。他原來預期李亨見到自己的反應,要麼是愧疚,要麼是冷漠,要麼是計謀得逞的得意,可實在沒料到居然會是這麼種反應。憑著兩人這麼多年的交情,他能感覺得到,太子的喜悅是發自真心,沒有半點矯飾。

這可不像一個剛剛縱容賊人炸死自己父親的儲君,所應該有的情緒。要知道,理論上他現在已經是天子了。

李泌推開李亨,後退一步,單腿跪下:“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李亨滿臉笑容地伸出雙手要去攙他,李泌卻倔強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太子何以匆匆離宴?”李泌仰起頭,質問道。

李亨聽到這個問題,一臉迷惑:“當然是來找長源你啊!”

“嗯?”

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李泌眉頭緊皺,死死瞪著李亨。李亨知道,李泌一旦有什麼意見,就會是這樣的表情。他變得局促不安,隻好開口解釋。

此前檀棋告訴李亨,說靖安司被襲、李泌被擄走,這讓他在春宴上坐立不安。後來檀棋還把這事鬧到了天子麵前,害他被父皇訓斥了一通。沒過多久,他接到一封密信,這信不是人送來的,而是在一曲《霓裳羽衣舞》後,不知被誰壓在琉璃盞下。

信裏說,他們是蚍蜉,現在掌握著李泌的性命,如果太子不信的話,可以憑欄一望。

聽到這裏,李泌恍然大悟,當初蕭規為何把他押到燈屋裏站了一陣,居然是給太子看的。他記得當時兩側的燈屋都點亮,原來不是為了測試,而是為了方便太子分辨他的容貌。

“那麼然後呢?”

“我確認你落到他們手裏以後,就再沒心思還待在宴會現場了,一心想去救你。可我又投鼠忌器,生怕追得太狠,讓你遭到毒手。這時候,第二封信又憑空出現了。”李亨講道,“信裏說,讓我必須前往東宮藥圃,不得耽擱。在那裏會有指示我要做的事,換回你的性命。還警告我,如果告訴別人,你就死定了。”

“就是說,殿下是為了臣的性命,而不是其他原因,才匆匆離開春宴嗎?”

“當然了!”李亨毫不猶豫地回答,“長源你可是要丟掉性命啊,春宴根本不重要。父皇要如何責怪,都無所謂了。”

他的表情,不似作偽,而且從語氣裏能聽出,他甚至還不知道剛才那聲響動意味著什麼。

李泌心中微微一暖,他這個童年玩伴,畢竟不是那種狠辣無情的人。可是更多的疑問相繼湧現,若李亨所言不虛,那麼蕭規這麼做,到底圖什麼?費盡周折綁架李泌,就為了把李亨從勤政務本樓調開?而且從李亨的描述來看,至少有一個蚍蜉的內奸混入了勤政務本樓,他或她又是誰?

蚍蜉們是不是還有後續的陰謀?

李泌剛剛鬆弛下來的心情,再一次絞緊。李亨盯著李泌,見他臉上陰晴不定,追問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李泌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該怎麼說?燈樓爆炸,勤政務本樓被毀,你的父皇已經被炸死了,你現在是大唐天子?

事情已經演變到了最壞的局勢,現在全城都成了亂攤子,凶險無比。在搞清楚情況前,李泌可不敢貿然下結論。這位太子性子太軟,又容易情緒化,聽到這個驚天的消息會是什麼反應,根本無法預測。

當此非常之時,踏錯一步,都可能萬劫不複。

麵對這前所未有的災難,有人也許會號啕大哭,或六神無主,但李泌不會。既然闕勒霍多已然發生,無論如何後悔震驚,也無法逆轉時辰,而今最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李泌努力把驚慌與憤怒從腦海中驅走,讓自己冷靜下來。

“信還在嗎?”

“在。”李亨把兩封信交過去,李泌拿過來簡單地看了一下,是蠅頭小楷,任何一個小吏都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李泌把信揣到懷裏,對李亨道:“殿下,你可知道蚍蜉要你在東宮藥圃做什麼事?”

李亨搖搖頭:“還不知道,我剛到這裏,你就來了——哎,不過既然長源你已經脫離危險,我豈不是就不用受脅迫,為他們做事了?”

李泌微微苦笑:“恐怕他們從來就沒指望讓太子你做事。”

“啊?”

“把殿下調出勤政務本樓,就是他們的最大目的。”李泌說到這裏,猛然呆立片刻,似乎想到什麼,隨後急促問道,“除了殿下之外,還有誰離開了上元春宴?”

李亨思忖良久,搖了搖頭。春宴現場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匆匆離去,根本無暇去清點到底誰已缺席。李泌失望地皺了皺眉頭,冷冽的目光朝樂遊原望去,試圖穿過那一片丘陵,看透另外一側的興慶宮。

這時四望車的馬車夫怯怯地探出頭來:“卑……卑職大概知道。”李亨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上元春宴,五品以下都沒資格參加,你憑什麼知道?”李泌卻把李亨攔住:“說來聽聽?”馬車夫抄著手,畏畏縮縮:“卑職也隻是猜測,猜測。”

“但說無妨,太子不會怪罪。”李泌道。馬車夫看看李亨,李亨冷哼一聲,算是認可李泌的說法。馬車夫這才結結巴巴說起來。

興慶宮內不得騎乘或車乘,所以參加宴會的人到了金明門,都步行進入。他們所乘的牛馬輿乘,都停放在離興慶宮不遠的一處空地駐場。整個宴會期間,車夫都會在此待命。

四望車地位殊高,有專門的區域停放,附近都是諸王、勳階三品以上的車馬,密密麻麻停成一片。在寅初前後,馬車夫接到了太子即將離開的命令,趕緊套車要走。他記得在通道前擋著一輛華貴的七香車,必須得讓它挪開,才能出去。他一抬頭,不知何時那輛車已經不見了,他還挺高興,因為省下了一番折騰。

“那輛七香車是誰家的?”李泌追問。

“是李相的,他家最喜歡這種奢靡玩意。”馬車夫們有自己的圈子,誰家有什麼樣的車,套的什麼馬,喜好什麼樣的裝飾風格,對於這些,他們全都耳熟能詳。

沒等馬車夫說完,李泌已經重新跳上馬,一字一頓對李亨道:“請太子在此少歇,記住,從現在開始,不要去任何地方,不要聽信任何人的話,除非是臣本人。”

李亨聽他的語氣極其嚴重,不由得一驚,忙問他去哪裏。李泌騎在馬上,眼神深邃:

“靖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