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是我在鄉下工作時結識的一位農民。七十開外，人黑瘦，但精神矍鑠，挑一擔糞上山去，一點也不比年輕人差。
老郭過去在鐵路上幹過，有一手砌石練的絕活。不僅出活快，而且質量高，像巧媳婦縫的衣服，既美觀又耐用。無論什麼棱角的石頭，一到他手裏，三擺弄四調騰的，就能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仿佛一堆人陪領導照相，大家已排好隊，專門為他留個空似的。每砌完一段，他雙手叉腰，得意得像檢閱自己帶出的部隊，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我和老郭是在一個流域治理工地認識的，當時他活幹得既快又排場，隻是說話像小青年一樣“衝”。他揮舞著鐵錘，指著我的鼻子說：“領導，給你說哩，幹完活就得給工錢，甭耍我。”那指教孩子般的口氣，使我在群眾麵前很丟麵子，還不好發脾氣，隻能硬著頭皮說：“不會的，不會的。”心裏卻在罵：這死老頭，一點規矩都不講。
後來，工程高質量按時完工，我也如數付了工錢，他便一副謙遜的樣子，說我這人說話算數，夠意思。一來二往，就有了交情。逢年過節，他總忘不了送點白菜、豆腐什麼的，我也禮尚往來，給他回點煙酒什麼的，他憨笑著說：“回回來，我都賺了。”
冬日的一天，老郭袖著雙手，耷拉著腦袋，來到我辦公室，半天不言傳。我問他有啥事，他這才抬起頭，艱難地說：“他哥呀（他認為我比他兒子大，常這樣稱呼），攤上麻煩了，早想給你說，怕影響你工作，如今實在沒法了，不得不找你。”“啥事？”我急切地問，“你快說，隻要不違反政策，我會盡力幫你。”他這才長噓一口氣，說：“幾年前，我在公路上幹了點活，包工頭欠錢不給，咱叫的小工整天上門來鬧，我辦法想盡了，反正要不下錢。昨天去找工頭，狗日的竟想賴賬，說付清了。給咱幫工的，都是鄉裏鄉親的，我欠大夥錢，說不起話呀，真想拿老命跟那狗日的拚了。”說到這兒，老郭灰暗的眼睛濕了。我問清原由，忙寬心說：“老人家，這事有我哩，你放心，咱打官司一定贏。”老郭高興得不知說什麼，抓住我的手使勁搖……
我做了詳細調查。原來，工頭也是他本村人，通過關係攬的活。當時說按方量付錢，但無合同，現在唯一的證據就是現場的方量。
我托人寫了訴狀，並給法院反映了情況。老郭動情地說：“他哥呀，錢不錢是小事，隻想爭一口氣，讓村院中人不說咱是騙子、是瞎熊就行了。”
不久，老郭興衝衝來找我，說：“有門了，法院給調解了，給1500元。”我氣憤地說：“那咋行？欠多少給多少，4000元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我給法院領導打電話。”我說著抓起電話，老郭趕忙按住我的手，央求道：“他哥呀，行了，法院也有難處，隻要給，就是一分錢也證明咱贏了。”我拗不過，隻好隨他。
春上，老郭帶著小兒子來見我，感激地說：“這回多虧你幫忙，錢已給大夥清了。”並對小兒子說：“你大我也能抬頭做人了，娃呀，一輩子都要記你哥的好哩！”
老郭的話讓我感慨萬千。我為老人做了什麼呢？隻不過幫他討回原本就屬於他的公道嘛，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可在老人心裏這是天大的事，因為他一輩子都沒欠過人，他不能因別人欠他，他再去欠人，這等於毀了他一生的名望呀！一如他常說的一句話：人活臉，樹活皮，一輩子都甭幹丟臉麵的事！
農民，多麼質樸善良的農民啊！他們是這個社會最大的弱勢群體，他們又是最容易滿足的人，你給他一滴水，他會以湧泉相報。我想：維護農民利益，為農民主持公道，確應成為全社會的一個共識。
2004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