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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無人色(1 / 1)

但牛锛卻在最後的時刻,說出了那個地方。

牛锛終於在草地中央一棵孤伶伶的蒿子杆那兒停了下來。

就這兒,挖吧!他說。

人們圍過去,鐵鍬鏗鏘作響。幾個女生,抱成一團躲得遠遠的。

天空霎時就暗了。太陽模糊成鐵青的冷光。雪和草的原野一片紫醬色。

馬嶸下意識支撐著手中的鐵鍬,一頭深深地插進土裏,兩隻手死死地握著鍬把,下巴伏在鍬把的橫杠上。他的身子隨著鐵鍬晃了幾下,又站住了。

時間似乎停滯了。沒有時間。當生命終止以後,時間是個什麼概念呢?

黑的雪、白的泥土、血紅的草莖、灰綠的天空。

牛锛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始終沒有回頭。牛锛在最後的時刻,就連看他馬嶸一眼的意思都沒有。

地球被掘出一個黑洞,洞穴漸漸擴大,像一個地獄的入口。

從粘濕僵硬渾噩斑雜的泥土中,首先跳將出來的,是一點刺眼的猩紅。

——紅色的帽徽……還有兩塊紅色的領章。

馬嶸睜大了眼睛。那個瞬間他甚至感覺到一種微妙的快意。他沒有想到,當傅正連的屍體已變得醜陋不堪、模糊難辨時,這足以證明傅正連身份的三點紅色,居然還保持得如此鮮豔動人。

那具尚未腐爛的軀體被重重地砸在地上,竟然悄無聲息。

女生們都把身子背過去了。有人跑開去,拚命地嘔吐起來。

後來馬嶸聽見了牛锛的聲音。那個聲音像是從外星球傳來,忽忽悠悠、飄飄蕩蕩,那不是人類的聲音,也許上帝才會那樣說話。不,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遠古的地球人,曾經這樣宣告他們自己的法則。牛锛說過,隻有人才有權利製定自己的法律,他隻不過是想重溫一遍在這個地方失蹤許久的原則而已。

牛锛說:“我假如不說出來,就出不了我這口氣!”

牛锛又說:“就讓傅正連這樣無緣無故地失蹤,太便宜他了!”

牛锛還說:“我寧可當一名罪犯,也不能讓傅正連變成什麼犧牲的烈士!”

枯草肅立、萬籟無聲。

“……牛锛你,你、你也太、太狠了……你比那小日本……還鄉團還……”指導員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

“……是你一個人幹的?”工作組長直愣著眼問。

“——那還用問?老子幹這點活,還不是白玩兒!”

馬嶸渾身的血湧到了頭頂。他的脖頸聳了聳,也許隻差一點,他就要喊出來了——還有我,是我同他一起幹的!但馬嶸的舌頭好像不聽使喚,他咽了一口唾沫,兩排牙齒緊緊咬住如一道生鏽的閘門。

牛锛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扔在了指導員腳邊。

牛锛最後的一句話是:看好了,這是傅正連畫了押的自供狀,我為什麼要這麼幹,都在上頭寫著,甭再問我!

除了風嘯、除了鳥鳴,原野上自古以來沒有聲音。而牛锛的聲音從此留在了荒原上,直到許多年後知青離開這個地方。

牛锛說完那些,自己轉身往通往團部的公路上走去。一個黑色的影子,漸漸融入血紅色的天空。在馬嶸永遠的記憶中,牛锛最後的樣子,就像是荒野上慢慢移動著的一棵樹。蒼茫無垠的天地之間,絕無僅有的一棵樹。

馬嶸回頭時,看見楊泱蒼白的麵孔,了無人色。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她的聲音隻有她自己才能聽見。她肯定是說了什麼,似乎是兩個字。馬嶸當時無法聽清。其實馬嶸是猜到了那兩個字的意思,隻是他後來再也沒有機會問過楊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