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與其生不如死(1 / 1)

他和孟迪約在一個名叫“柳蔭”的茶室見麵。從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孟迪對他會麵的請求,答應得十分勉強,並且毫無熱情。

從孟迪平靜的敘述中,杜仲才第一次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這個“後來”,指的是1971年冬天,他離開萬山農場之後的情況。第二天早晨他在男生宿舍醒來時,孟迪和楚小溪都已經出工去刨糞了,他獨自一人走上公路,搭一輛運糧的“熱特”到了火車站,火車再轉汽車,回到呼瑪他插隊的那個村子,然後按照事先早已周密設計好的路線,在一個風雪之夜越過黑龍江邊境,到達蘇聯境內。“後來”的那一切,都是他當初絕然無法預料的,28年之中,他對此一無所知。

杜仲已經很多年沒在H城過冬了。他覺得有一股徹骨的寒氣,侵入脊背,令他一陣陣顫栗。手邊的茶杯沒有一絲熱氣,就像抱著一個冰坨,十指頓時凍得麻木了。他聽完了孟迪的講述,過了很久,才說:

孟迪,如果那時我能想到,一個越境者離開之前接觸過的人,會成為一個危險的同謀犯,我是一定不會去萬山農場看望楚小溪的。

孟迪喝了一口茶,說:看來你已經不會講H城話了,你還是講普通話好了。

杜仲改用普通話說:可在當時,我無法對楚小溪說出我去看望她的真正原因,我隻能用這種方式,同她告別。對於她,我不能不辭而別的。

孟迪冷冷地笑了笑。

杜仲把杯子放在桌上,茶杯抖了一下,茶水晃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普通話也說得同樣難聽,混雜著俄語、法語和英語的尾音,像一杯蹩腳的雞尾酒。他一邊用紙巾吸水,一邊問:你是說,在我走後,楚小溪被作為同案犯隔離審查了好幾個月,撤銷了她預備黨員的資格和其他所有的職務,以至於斷送了她的前程。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在我插隊的地方,有誰會知道,我在離境之前曾經到過萬山農場、見過楚小溪呢?

孟迪說:這個問題,恐怕得問你自己。也許你無意中告訴過別人?也許在你走前扔下的東西裏頭,留下了什麼蛛絲馬跡?再說,那個時候,到處都是密探。

孟迪嚼著嘴裏的茶葉,麵無表情地接著說:你在臨走之前,難道真的不知道過江那種事情,即便僥幸成功了,也會牽連很多人,造成嚴重後果的麼?

我……我當時顧不了那麼多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才能過江……

杜仲喃喃說著,頹然垂下頭去。他覺得腦子裏有一粒炮彈正在爆炸,身體迸裂成無數的碎片,血肉橫飛地彈開去了。

隻有經曆過1971年隆冬的那個漆黑的風雪之夜,才會知道世上的地獄究竟在哪裏。但20歲的杜仲已經懂得,比地獄更恐怖的地方是人間。他知道自己的麵前,隻剩下地獄那一條通道了,他惟有從地獄中穿過去,前方才會有一絲亮光。若是在地獄裏墜落,隻是墜落在地獄的深處,他看不出來地獄與地獄深處有什麼區別。

那天半夜,杜仲臨出發前,抱定了從容赴死的決心。與其生不如死,死亡何懼之有?他甚至希望在穿越那片茫茫雪原的無人地帶時,能挨上一粒不知何方射來的槍彈,使他的生命在瞬間結束,也將他的全部痛苦徹底終止。他承認自己是一個對痛苦過於敏感的人,所以他才會無法忍受眼前的生活。而選擇這樣的方式去死,正符合他內心對於自由與尊嚴的渴望。那種凜然與高傲的性格植根於他的少年時代,更準確地說,來自於他所讀過的十八九世紀的歐洲文學作品。遺憾的是,決鬥隻能確定一個對手,而在他麵前,似乎人人都是對手又都不是,太多的對手恰恰意味著沒有對手,沒有對手就意味著他的“敵人”是“大象無形”或是高不可攀的。經過長達幾個月的反複思慮,杜仲最後把“對手”這個位置,毅然留給了自己。

孟迪如果了解自己當時的真實處境,他就該懂得,那個冬天杜仲是非走不可的。

那是杜仲父母被隔離審查的第四個年頭,杜仲仍然看不到雙親有一天能獲釋回家的可能。他寫給一位朋友的信,又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冬閑時節,他以去北安看病的借口請了幾天假,從黑龍江邊一路逃票扒車回了一趟H城。他下鄉前,已將妹妹送往江蘇老家的親戚家撫養。杜仲借住在一個要好的同學家,一連在城裏轉了好些天,卻得不到有關父母的任何音信。曾給他的童年少年時代帶來歡樂的那棟小樓,底層已搬進了新的人家,他們一家所居住的二樓,每個房間門上都貼著封條,封條已變得破爛不堪,在陰冷的穿堂風中,如同一隻隻黑色的蝙蝠扇動著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