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結完帳,高秉涵拎著手提包從酒店裏剛一出來,就看到了昨天晚上的那個周老板。
高秉涵的第一反應是麻煩來了。早就聽人說金三角的商人難纏,這回還真是讓自己碰上了。
周老板正坐在一輛皮卡車的駕駛座上,一手扶方向盤,一手吸煙。他的眼睛微微眯著,臉上帶著莫測的笑。
躲是沒有用的,高秉涵迎上去:“周老板,找我的嗎?是不是還想讓我買你的玉?”
周老板像是已經等了一會了,他把手裏的煙頭扔掉,問:“你要去哪裏?”
高秉涵看著周老板,說:“怎麼,又想著要掙我點車錢?”
周老板像是受了委屈,解釋說:“不是的,昨天你不是說要去美斯樂嗎?我可以捎你一程的。”
高秉涵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就說:“不用了,我還是去坐豐田巴士吧,很方便的。”
說著,高秉涵就拎著包走了。
“等一等。”周老板在後麵大聲喊。
高秉涵回過頭。
周老板看著他,高秉涵發現那眼神裏有一種他陌生的東西:“你真的是為一個93師的老兵而來?”
“是的。”
“今天去美斯樂?”
“是的,到了美斯樂然後再倒車去大其力的孟西寨。”
“那就請上車吧,我可以順路把你捎到美斯樂,不收錢,真的。”
“為什麼?”
“我父親也是93師的老兵。”
高秉涵站著不動。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周老板是不是又在演戲。一時間很猶豫。
他既擔心自己的安全,又不想錯過一次和93師後代聊天的機會。
周老板說:“昨天你說的那句話,讓我一個晚上沒有睡好覺。”
“哪句?”
“你說你是為一個老兵而來,要帶他回老家看看,你的話讓我想起了我的父親。”
“你父親?”
“我父親已經不在了,很多年前就不在了。”
高秉涵想起昨天周老板的話,就說:“他老人家昨天不是還在散步嗎?”
周老板低頭看著方向盤,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那都是生意上的說詞,在這個地方做生意不容易的。”
不知是什麼原因,高秉涵覺得自己開始有些相信這個周老板了,但他嘴裏卻說:“誰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
周老板說:“家父已經不在了很多年了,他死在緬甸的大山裏。”
“他是怎麼死的?”
“為毒販武裝押運鴉片被另一夥毒販偷襲而死。”
高秉涵聽說過國軍93師的那段經曆。那應該是93師逃離大陸最初來到金三角那些年的事情。
周老板接著說:“那麼多人,總是要活命的,在段希文將軍的帶領下,為了生存他們什麼都做過。”
說起這些,周老板的眼裏透出一種掩飾不住的無奈和傷感。
一輛豐田巴士從高秉涵身邊停下來,車子前麵分別用泰語和漢語寫著“美斯樂”。一個小夥子站在車子門口把半邊身子探出來對著高秉涵招呼:“美斯樂去嗎?單程200銖。”
高秉涵衝小夥子擺了擺手,之後拉開周老板副駕駛上的車門就上了車。
周老板的皮卡一下子就超出了豐田巴士,一股山間的清風從窗口裏衝撞進來。
“相信我的話了?”周老板問。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撒謊。”高秉涵說。
“你貴姓?能告訴我你是從哪裏來的嗎?”
“我姓高,從台北來。”
“我還以為你是從大陸來的呢?”周老板的眼神似乎有些失望。
車子一直沿山爬行。兩邊的山越來越加陡峭和荒蕪。金三角的中心,國軍93師的最後棲息地——美斯樂,一點點近了。
對這支國軍殘部的經曆,高秉涵臨出發前才通過一些資料對其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這是一支匆忙逃離家園的軍隊。為了在異域的土地上站穩腳跟,他們和緬軍作戰,和泰軍交鋒,最終蝸居在泰國邊境的這個叫美斯樂的山包上。為了生存,他們曾經種毒、販毒,與當地毒販結下無數恩恩怨怨。為了取得國籍,他們又為泰國政府賣命,與反政府武裝決一死戰。但能夠取得國籍的人隻是極少數,多數人仍然是持有“山民證”的難民。這些沒有國籍的人不可以離開美斯樂半步,一旦下山就會有泰國警察幹預。這支殘軍部隊的活動引起了蔣介石的注意。為了建立一塊“反攻大陸”的基地,蔣總統曾經給這支殘軍提供過一些補給。但隨著蔣總統的仙逝,來自台灣的補給就此中斷。
美斯樂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棄兒。由一支沒有國家的軍隊演變成了一群沒有國籍的人。
一邊的周老板還在追問:“你真的是為一個93師的老兵而來?”
高秉涵向周老板說了此行的目的,也說了自己和那個叫徐達輝的老兵之間的淵源。
聽說徐達輝是遼寧人,周老板慨歎:“那麼遠啊,太遠了。”又說,“老兵們沒有不想家的,有多少人都帶著這種遺憾離開了人世。”
那也曾經是高秉涵親身體會到的一種心境。他太能理解這種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