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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未年菊月，妻子猝患被時下視為“第一殺手”的癌症。這噩耗如五雷轟頂，驚悸得我仿佛五髒六肺乃至渾身每一個毛孔都頓時轟然一聲被炸成齏粉，又被一隻無形大手猛地拋撒到高空，沒有任何斤兩地飄飄蕩蕩，不知歸兮何處；又似整個身軀頃刻間變成一具幹牛皮桶樣的空殼，從頭到腳全部掏空了，沒有了筋骨，沒有了血肉，也沒有了靈魂與思緒，一片虛無，一片茫然，一片空白。
這樣可怕的驚駭並非全係“聽癌變色”，而是事端來得太突然，太出人意外了。可見，沒有始料的突發事件對人的震懾力要比有始料的突發事件對人的震懾力要強烈千百倍。故而，在一連數日地陪同妻子進一步檢查確診地奔波中，機械般不知疲倦地高速運轉，直至托親告友地使妻子住進中日友好醫院，宛如停擺的老式座鍾般的腳步方放慢速率而得以緩衝，這時刻才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地地道道地年逾花甲的老人了。這種認定，一是源於全身渾若一灘泥一樣失去支撐力，抽筋扒骨似的疲倦與酸痛；另一個因由則是在利用候診罅隙為平靜心情翻閱《從秦始皇到漢武帝》一書時看到這樣一句火燎燦的字句：“漢十二年（前195）初，六十二歲高齡的劉邦出征叛王英布歸來，途徑沛縣，探望故鄉。”餘今年恰與劉邦當年“同庚”，不也已屬“高齡”的老者了麼？要說對妻子牽掛的緊張程度，莫過於手術過程了。因為手術前在與院方簽定責任書時主治醫生將手術中難以避免地出現諸如大出血而猝然死亡的種種凶險係數說得連篇累牘而令人毛骨悚然，盡管我顯示男人膽魄地站直身子，但當時自己確實分不清腿肚子究竟是向後還是向前。在長達五個多鍾頭的手術中，我覺得度日如年地經過了漫漫一個世紀。
“阿彌陀佛！”手術終於以順利與成功給過程畫上了完滿的句號。
醫生告知，病人術後會覺得喉嚨發幹，要不時用濕毛巾給其擦拭嘴唇。我一麵連聲應諾，一麵忙不迭地拿起一塊羊肚方巾蘸上溫水，輕輕敷在妻子幹澀的嘴唇上。
誰知，就在濕毛巾與嘴唇接觸的一刹那，妻子仿佛早有預感樣驀地撩起疲乏的眼簾，撲閃而出的目光居然春水般明徹和秋陽似和煦，賢惠中透著深沉，親昵裏又意味深長。使我感到是那樣的妖媚而攝人心魄，刀刻火烙般極清晰極深刻的深鐫在我的心坎上和腦海中，不禁枰然心動，久久不泯。
妻子目光中慰籍地告訴我，既然幸運之神慈愛地拉大了她歸去的空間與距離，那麼她以後會更加珍惜生命，盡情享受生活，從容麵對人生。我理解她所說得幸運之神對她的慈愛是指她於國慶節前夕突患感冒，由於生怕傳染剛滿百天的著實招人疼愛的外孫爽爽而去就醫，在拍X光胸片時居然意外地發現了剛剛屬於中早期的肺部惡疾，否則像往常一樣覺得不過是頭痛腦熱吃點感冒藥就得了，依俟等到出現明顯征兆再去檢查恐怕為時已晚。這偶然間的發現，與其說是不幸，莫如說是不幸中之萬幸呀！
妻子目光中叮囑地對我說，這次患病你跑前跑後地夠辛苦的了，不過夫婦之間不言謝。但是，往後你肩上的擔子就愈發地重了。雖說兩個孩子都大了，女兒成了家，兒子雖暫時單身但在澳洲已有立身之地，可你仍感到他們還得指望你；再加上你會對我悉心嗬護以及你對事業總不甘寂寞的追求，又總不服老。可是，畢竟是歲月不饒人呀！況且，你又身患冠心病和糖尿病等好幾種屬於終身不愈的頑疾，該淡化名利，淡化心境了。你過去已經寫了那麼多書，可寫多少書是多，名氣多大是大，掙多少錢是錢呢？萬一命沒有了，什麼都是空的。
妻子的目光中又領悟地言道，經過這次手術，她已經把自己看成是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人了。如劫後餘生，該把什麼都看開了。沒有自己不但地球照樣轉，兒女們也照樣活著，而且生活得質量也不會差。所以，往後要少點兒女情長，少點牽腸掛肚。其實，對兒女們的事情管多了，未必是好事，反而容易使人家覺得是“噪音”，是“幹預”，是“多此一舉”。再說，對兒女們總想領著攙著，他們會總也長不大。其實，珍愛自己就是珍愛家人，解脫自己就是解脫兒女。這看似是“自私”，實質是“為公”。你看，我這次患病，給你給兒女給親朋好友增加多大的心理負擔呀！我要是好好的，會拖累這麼多人嗎？不過，吃一塹長一智。我不會重複過去的教訓的。放心吧，如今醫療條件這麼好，治愈癌症又是世界醫學界共同攻克的課題。常言說少年夫妻老來伴，我們會相依相伴長著哪！
妻子目光中無言的訴說，如“高山流水”，而我宛如春秋時的鍾子期深諳其中之“韻律”。然而，伯牙與鍾子期的“知音”不過是“相傳”，但我與妻子的“知音”卻是患難與共幾十載的相濡以沫和心心相印。這種“意會”，是夫妻之間的情分與境界！
2003年10月26日寫畢於妻子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