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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身在故鄉的異鄉人(1 / 3)

人說,兒時的記憶是瑰麗無比的童話世界,可張曼新追溯童年,卻是歲月蹉跎。

時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

每當清晨,文靜的夜姑娘剛剛用灰褐色的紗裙掩遮住細滑的肌膚,東方天際尚未吐出魚肚白,從浙江省瑞安縣莘塍區董田鄉華表村的一個門前瀕臨一條小河的低矮木板房裏,隨著一扇發白發烏的杉木門輕輕拉開,一個身高隻有一米三四,年齡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男孩走了出來。他肩上背著個糞箕,手裏拿著把糞鏟,一個哈欠過後,兩個眼珠滴溜一轉,明亮的眸子如烏雲下一道閃電,亮亮的,精精爽爽。他步履快捷地踏著河邊的石板路,拐過一座石麵小橋,有時還在橋頭右側的古樟樹下撒泡尿,然後一溜兒小跑地拐上通往縣城的大道。

這個鏡頭,街坊四鄰不知眼簾拍攝過多少遍,也沒有精確計算過時間跨度究竟是幾年幾月又幾日。

但是,他們知道,這個孩子是個外鄉人,家庭出身成分不好。

他的名字叫張曼新。

他每天一大早兒起來,是去拾糞。

這孩子,機靈、勤快、倔強,肯吃苦,有時又很頑皮,這幾年沒少挨他母親周雪影的打。

張曼新緣何被當地人稱之為外鄉人?

張曼新的祖籍在同屬於浙江省的青田縣水南區吳岸鄉三溪口村。如果自張曼新上溯六代之前,張氏望族在今河北省清河縣以東。據說,張曼新的祖爺爺顛沛流離到今青田縣城,以開鐵匠鋪為生。據《太平禦覽》卷一七一《州郡部》記載:“青田縣有草葉似竹,不染碧,名為竹青,此地所豐,故名青田。”青田依山傍水,物華天寶,地傑人靈。青田石雕聞名世界,在近代還出了不少名人。張家後來由於家境拮據,才由青田縣城,流落到現在的被群山阻隔的三溪口村,靠種田糊口。張曼新的父親叫張式春,爺爺叫張宗懷。張宗懷曾兩度漂洋過海到英國做生意,賺了一些錢後回家蓋房置地,娶妻生子,一舉成了三溪口村的大戶人家。張曼新的父親張式春背負著父輩的期望,六歲開始讀書,十八歲考入距三溪口村十五華裏的阜山簡易師範。

此時正值抗日戰爭初期。

翌年,祖籍為浙江青田時任國民黨第三戰區司令長官的陳誠,到家鄉招募兵士。張式春隨同大批有誌於抗日救國的熱血青年棄學從戎,被分配到地處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西部的“群嶂相聯,一峰獨峙”的國民黨獨山汽車團教導營學習駕駛汽車技術,結業後在國民黨陸軍輜重兵汽車第九團團部汽車排任少尉排長,兩年後又晉升為中尉。

一九四三年,被同事稱為“帥哥”的二十四歲的國民黨青年軍官張式春與出身名宦之家的“川妹子”周雪影喜結連理。豆蔻年華的周雪影不僅長得俊俏,兒時還曾受過良好的教育。她的父親周異凡祖籍四川,曾為四川軍閥的高級幕僚,軍階至少將。周雪影天資聰穎,模樣又長得靚麗,格外受到父母的垂愛,琴棋書畫,無不涉獵。然而,好景不長,當周雪影的母親發現她父親另有新歡時,便毅然與丈夫解除婚姻,帶著三個女兒離開周家,當了一名“女紅”,靠給人家縫縫補補,自食其力。

張式春與周雪影喜結連理,可謂郎才女貌,天賜良緣。

張曼新是他父母婚後一載,於抗日戰爭的烽火硝煙中呱呱墜落在地處中國版圖西南邊陲那高高隆起的血一樣殷紅的貴州省的首府貴陽。

一九四八年,國內政治局麵急轉直下,進入解放戰爭第三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粉碎了國民黨蔣介石軍隊的圍剿而轉入戰略進攻階段,繼震驚中外的遼沈戰役一舉殲滅國民黨主力部隊四十七萬餘人後,於十一月六日又發起令蔣介石部隊如喪家之犬的淮海戰役,全部殲滅國民黨精銳部隊五十五萬五千餘人,對國民黨部隊形成摧枯拉朽之勢,蔣家王朝麵臨土崩瓦解。

就在這一年的年底,張式春所在的輜重部隊於廣西柳州被人民解放軍俘虜。

解放軍對他們這些開汽車的俘虜兵既沒打,也沒罵,經過一番革命教育,居然發給他們足夠的路費,放他們回家。

張式春又慶幸又惶恐。

他慶幸的是在解放軍的俘虜營沒有受虐待,也沒有遭牢獄之災;他惶恐的是聽人說不是共產黨慈悲,而是共產黨現在正全力以赴打天下,等江山到手了,回過頭來對他們再“秋後算賬”。

“我們這樣回去,豈不是坐以待斃?”與張式春一起被俘又一起被解放軍釋放的大多數人主張,“幹脆我們往南逃,跟著國民黨的殘餘部隊去台灣。”

於是,張式春來了個“隨大流”。

誰知,當他們逃到海南島,迎頭一棒擊碎了他們去台灣的夢:解放軍已經封鎖了海麵,想逃往台灣那是插翅難飛!

張式春惶遽不安地從海南島回到了廣西南寧。

不久,張式春來到貴州省貴陽貿易公司工作,任記賬員,並且收入不菲。後來,又轉入廣西玉林市貿易公司。玉林市貿易公司的經理馬幹昌曾是張式春的汽車兵。

張式春雖然由貴陽到了玉林,熟悉他的人寥寥無幾,但是深深積鬱在他內心的“病”卻一天天加重。隨著聲勢浩大的消滅國民黨反動派在大陸的反動勢力、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等運動的接連開展,他心裏總是惶惶不可終日。

他總覺得自己參加過國民黨部隊,被俘之後又企圖逃往台灣,問題嚴重,似乎總是感到頭上盤旋著一架第二次世界大戰載著原子彈的美國轟炸機“博克之車”,說不定哪一天災難會落在自己身上。他又覺得自己在廣西依然是客居他鄉,舉目無親,缺少依靠。如果回到生養自己的老家浙江青田三溪口村,周圍都是鄉裏鄉親,父母也在身邊,特別是父親雖然在“土改”中劃定為地主成分,但他人緣很好,全村老老少少都很敬重他,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兒都找他出麵操辦,哪怕是夫妻拌嘴妯娌吵架也找他評理調解。鄉親們看著父親的麵子,也不會對自己怎麼著。

於是,他向妻子周雪影說明苦衷並以請長假的名義回到了三溪口村。

誰知張曼新的父親張式春滿懷熱望地帶著全家回到三溪口村,希望不久便變成了失望。

一來,張曼新的祖父和祖母以為他們是“衣錦還鄉”,結果是張式春十幾年的積蓄除去由南寧到三溪口村的一路花銷,餘下的所剩無幾。不但沒有多了棵搖錢樹,反而增加了五張吃飯的“填不滿的窟窿”,他們能高興麼?

其次,張式春自幼讀書,到國民黨部隊後又是開汽車,回到三溪口村就要麵朝黃土背朝天,在土裏刨食吃。可是,耕、耩、鋤、耪這些基本的莊稼活他樣樣都拿不起來,充其量隻能頂個半勞力。周雪影呢,不要說不會幹莊稼活,就是一開口像唱歌一樣說的是普通話,一句本地話都不會講,說上七八句,張曼新的祖母連一句都聽不明白,還有她整天穿的衣服幹幹淨淨、利利落落,一年四季腳上都穿鞋,就是不肯打赤腳。就憑這兩樣,張曼新的祖母從心裏就不待見。

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張曼新的父親張式春這一輩兒共有三兄妹,即張曼新還有一個姑姑和一個叔叔。姑姑名叫張春英,叔叔名叫張式壽。張式壽是張式春解放前花錢供著讀的大學,解放後分配到距青田幾十公裏遠的景寧縣第一中學任教。張春英的丈夫夏誌善解放前夕去了台灣,據說長期在國民黨國防二廳工作,張春英與比張曼新小四歲的兒子夏曼悟留在大陸,長期與張曼新的祖父祖母一起生活。不知是應了“天下父母愛小兒”的古語,還是張春英一直跟父母生活感情深,張曼新的祖母對女兒和外孫格外疼愛,而對兒子尤其是對兒媳及孫女孫子卻冷眼看待。

再有,本來張曼新的爺爺張宗懷土改時因有五間瓦房、八畝五分田和曾雇過長工,被定為地主成分,戴上了“四類分子”的帽子,多虧他人緣好,村政府和鄉親們沒對他采取“專政”行動,可是張曼新一家人回來後,他父親張式春是國民黨軍官,屬於監督勞動改造之列,他母親周雪影又出身軍閥高級幕僚家庭,曾經是官宦之家的闊小姐,也屬於“專政”範圍,這豈不是雪上加霜麼?

這諸多的因由,張曼新的祖父和祖母怎麼會不嫌棄他們一家呢?

人被嫌棄了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張曼新的母親周雪影不是不會幹莊稼活麼,那麼張曼新的祖母伍文柳就叫她去磨麵。

周雪影用臂搖磨,一天下來,右胳臂就腫得抬不起來了,挽起袖子一看肉皮紅蘿卜似的,紅中帶亮,搖起磨來又酸又疼,像刀割一樣,額頭的冷汗一層一層地冒。晚上躺在床上,整條胳臂不知往哪兒擱,一剜一蹦地疼得像化膿,那滋味兒,實在難以忍受。周雪影性格很剛強,但剛強的她在磨麵時也沒少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