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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裴府(1 / 3)

南昌城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如僅以地理而論,它“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左通湘鄂,右攬兩江,南極閩粵,北拱朝綱。在當今天下的政治版圖裏,它可稱得上是頂頂重要的一個重鎮了。

如此重鎮,當然要派當今朝中的頭等能員前來鎮撫。

這個督撫一方的能員姓裴。

“一門滿床笏,父子三尚書”的那個“裴”。

裴督府可以說是南昌城裏最氣勢整肅、構築雍容的一處大宅了。

它占地足有一條街那麼長。裴家街可以說是裴府的一條私街,黃沙鋪地,粉牆高砌。椒牆琉瓦就那麼隔斷了外麵所有的塵囂辛勞,而裏麵的清穆雅靜也確實頗符一代簪纓世族的風範。

裴府正堂的地麵上,鋪的是一色青瑩瑩、堅實實的地磚。這個正堂的開間極大,足有五間九柱那麼深闊。柱頂的承塵離地也高,堂內陳設更是大方簡淨。那為紫檀庭柱撐挺拉伸出的寬闊空間,會讓無意間走入這正堂的人說話時都不由生起一分畏怯之感。

這時正堂中正有一個黑衣人影輕輕提身一躍。那一躍跨距極大,足有三丈。隻見那個黑衣人躍起後的姿式也與一般武林好手迥異,他兩臂平伸,一對寬大的衣袖都被他雙臂崩緊拉直,那袖子伸至腕口後猛地一縮,扣成箭袖,緊緊地箍著那人粗勁的腕。

他的姿式如此雄撥矯健,可他的身量卻極為矮小——剛剛才過五尺,等閑身高的男子隻怕都可高過他大半個頭。他的身材也由此微微顯得有些打橫,一眼看去,隻覺粗礪。

可他的雙臂卻長,一張開,和他矮小的身軀交互一襯,更見其張翼之闊。照說一個人平伸雙臂後的長度該與他的身高相仿,可那人雙臂平伸之後拉開的長度分明要較他的身高還要長出足近尺半。而袖子的輕軟厚密也掩不住他襯於袖底的那雙臂肱頭間的一份結實精勁。他給人第一眼最突出的印象也就是他的臂,粗壯結實,似可勾掌叨啄、斷磚碎木的臂。

那虛蕩蕩的袖子這時顯出的不是飄忽柔弱、反而是激蕩淩厲之意。

隻見他一躍三丈,落足之際,一雙黑底快靴在那青磚地上稍稍一點,短腿一蹬,便又重新躍起——‘燕子三抄水’,這本來極為平常的江湖提縱術施為在他手裏卻別有一種健翎矢矯、縱躍翱翔的氣勢。

他隻兩個提縱就已躍到裴府大堂外那條青磚甬道上。然後身影猛地一伸、兩個起落後,一隻蒼鷹般的身影就已直落在正堂不遠處那一麵粉牆照壁上。

隻見他在那照壁上僅停了一停,略做調息,雙臂卻不收攏,猶自張開,反刺背後,一身黑衣的身影讓人遠遠望著,映著青藍夜色,真恍如一隻端肩縮頸、機敏老辣的鷹。

堂內已有人喝了一聲:“好!”

那‘好’字一聲猶未落地,隻見那人影已如飛般從那照壁上頭憑空搏起。他這一躍,卻是向那堂中重又撲去!

大堂上這時正坐了兩個人,堂內燈燭雖明,但因為空間過大,卻給人一種昏暗之感。隻見正位上坐的那個人神情凝定。他出身富貴,體態舒軟,坐著的姿式不知覺間就給人一種舒服之感,雖然他座下的椅子那麼堅硬端直。

——這樣的椅子,雖然讓人一見就生威嚴之感,但想來坐在上麵的人一定不會怎麼舒服吧?

可他在這把椅子上已坐了多年。從很小很小時,他大概就已預知,自己的一生幾乎注定就是要在這樣的椅子上端坐而度的了。

“勞心者冶人,勞力者冶於人”,這是他從小在嚴親口中聽到的最多的一句庭訓。可那時他還不知道,‘勞心者’究竟是要怎麼樣的操勞其心。

他左手陪坐的是個年老之人。那人頷下微有須髯,幾近純白,看年紀已過六十,腰杆卻挺得比坐於主位上的人還要直。剛才那叫好之聲就是他喝出的。他不是別人,卻是已致仁歸隱的前國子監祭酒胡玉旨。

胡玉旨祖藉南昌,在這個城中,也足以稱得上是一方之望了。他表字祭九,南昌城中,能讓他侍坐於側的,隻怕也沒有別人,隻有裴琚了。

坐於主位上的人正是裴琚。

隻見那昏黃黃的正堂中,裴琚的臉色若明若暗,連侍坐於他身側的胡玉旨也猜不出他心中的所慮。

胡玉旨一直用眼角在默默地打度著裴琚,他在忖度,這個坐撫一地的一方諸候,這個令天下督撫、朝中大佬也不由不為之側目的當朝巨擘,他此刻心裏倒底在想些什麼?

——江西一地政局清整、市井安定,可這個讓外界小民不由不仰視的人、這個雄踞高座於江西督撫之位已垂七年的人……他會這麼看嗎?尢其此時此日,在九江陳去病一朝發威,突然捉得華溶,不顧鷹潭華家之忌直接解押至南昌督撫衙門後的此時此日。

——狂風起於萍末,這在外界小民們看來僅隻是一樁奸殺案的小事,它所勾連而起的風波隻怕就遠不僅此了。

隻有十多天時間,華溶的那個案子在按察司的衙門就必須了結的了。胡玉旨參預江西督府機密,心裏情知滿江西的人都正在看著裴琚。而裴琚一直能拒‘東密’於江西門戶之外,實是因為:這其實是一場民心之爭,他一向沒有給‘東密’什麼可乘之機。東密之勢當今之所以能夠風起雲湧,胡玉旨知道,他們成勢的原因說到根底的根底,實是因為,當今朝中,雖滿朝金紫,但有多少權貴,就已構就了多少積怨。那怨氣暗結鬱勃,沉壓地底,正是有這一股怨氣,才能托起東密之勢一朝而飛,滿天地裏振翅,到處都聽聞得到他們的聲響。可那些權貴們知不知道他們正在玩火?庶民不可欺,匹夫不可辱,可持續的發展才是真正可持續的剝削,竭澤而漁從來都是智者不取。就算胡玉旨也是出身一方士紳之族的顯貴,可為了平時自己同儕之人的所作所為,有時他甚或都覺得:‘東密’這一場勢力的暴發未嚐不好,那是和他一樣出身望族的權貴們極需遭受的一場懲戒。

可鷹潭華發、弋陽蒼顏,這兩戶人家,如何能夠開罪得起?又怎麼能夠開罪!

——萬車乘窺視江西已曆多年。如有開罪,必會留給他以可乘之機。

胡玉旨想起今早才接到的線報,腦子裏又想起了一個詞:清流社。

他當時接到線報時,說與裴琚知道,就見裴琚抬眼向西北望去——陳去病、就是他那個總角之交的陳去病,是他恰在這時猛燒了他一把邪火。華溶一人本無足道,可他抓得可真是時候,他本該知道陳去病謫居江西,不遷不調已曆七年該不是什麼好相與,可還是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在這時、在肖愈錚突然撒手、朝中再無人可與‘東密’之勢力一較短長時,突然施放出這一把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