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之跪下來,跪在滿地血泊中。
唯有他,辜負了他們。唯有他的死,能為他們招魂。
這一刻,卓王孫來到他麵前,青色的影子宛如一雙巨大的羽翼,覆蓋在他身上。
楊逸之的頭倏然抬起。卓王孫仍傲岸,堅強,平靜如海,沉雄如山,寬廣如蒼天,深邃如浩宇。
但他,已不再羨慕這個人。
他冷冷看著卓王孫,如月光一樣清明的目光終於變得森冷。
他,不再懼怕與這個人一戰,因為,他終於看清楚,卓王孫不是他的朋友,絕不是。
他緩緩站了起來。
卓王孫俯視著楊逸之。在滿地屍體中,楊逸之是最後一抹月光。隻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將這抹月光碾滅。這場戰爭,將會順著他早就規劃好的軌跡進行,再沒有任何意外。
天下縞素,亦將成真。他將在天地晧白、萬億哀哭中,再度祭奠那孱弱而纖細的靈魂,讓她好好安歇。
血一般鮮豔的勝利之果已掛滿枝頭,隻需收獲。
他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楊逸之緩緩站起。他那雙燃燒著的眸子令月光淪落。
死死盯著卓王孫。
——“你為什麼不肯反對他?”
——“因為我相信他。”
——“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漸漸的,有淚水劃破滿麵血塵,沾染了楊逸之的眉睫。
他曾相信,他們會是天下最好的朋友。雖然有宿命阻隔,有情緣糾纏,但他與他惺惺相惜,遙遙慰藉著彼此高處寂寞的靈魂。
所以他隱忍,退讓,盡力理解他,幫助他達成他想要的一切。
但最終,他想要的,卻不過是個白骨支天的世界。
這個世界中,沒有別人,隻有他自己。
一位孤獨的魔王,不需要臣民、隨從、敵人,甚至朋友。
隻要滿地屍體。
那一刻,他不再相信,魔王會在地獄的深處,褪化成天使。
他緊緊握著手中的劍,一字一字道:
“卓!王!孫!”
卓王孫的腳步倏然停住。
最偉大的勝利矗立在他麵前,伴隨著遍地屍體。隻要他輕輕伸手就可以觸摸。在死亡麵前,他是唯一的王者。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卻感到一絲隱痛。
楊逸之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從未想到,他會在楊逸之身上,看到這樣的目光。
那不再是嵩山之巔,與他擊掌為諾時的自信;也不是禦宿山上,與他相約飲酒的溫文;也不是洞庭湖上,與他對弈劍風的瀟灑;更不是絕域雪頂,與他執劍對決時的沉靜。
他如是天使,此時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墮落。
他如是月光,此時已遭陰影遮蓋,因憤怒而有了殘缺。
他與他之間,一切成空,隻餘下刺骨的敵意。
——“還記得麼?我曾說過,我們會一起飲酒的。”
卻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孫有一些悵然,他抬頭,正看到殘陽如血,將整個戰場照得透亮。
隆隆的戰鼓、風雷般的炮聲、悲壯的戰嚎、骨肉撕裂的碎響,嘶啞的慘叫,在這一刻都靜止下來,世界宛如籠罩在一層透明的塵埃中,惝恍迷離。
屍骸遍地,白骨支天。戰車的碎片、城牆的殘垣、敗草、朽木、穢土、碎石在無邊的戰火下熊熊燃燒。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裏赤地,倭軍與飛虎軍已全軍覆滅,阿修羅之炮漫天炸開,仍在追逐著剩餘的明軍。平壤城頭一片斑駁,華音閣弟子操縱著炮火,他們的鮮血亦染紅了城牆。
那一刻,卓王孫仿佛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國人恨他。他開啟煉獄的力量,將十萬人命頃刻之間化為劫灰。
朝鮮人恨他。哪怕他帶領他們取得勝利,保住國家,他們畢生無法忘記臨海君那張猙獰的臉。
明朝士兵恨他。他們奉他為主帥,曾跟隨他血戰,而今他卻不惜用十萬人命,為他的怒火殉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們懷著一腔熱血,千裏迢迢來到這個國度,卻因他埋骨他鄉,死不瞑目。
華音閣的弟子呢?他們是否也恨他?恨他將他們拖入這場戰爭,恨他將華音閣千年基業恣意敗壞?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臨死前的話響徹在耳邊,一如命運蒼老的吟哦:
“贏得這場戰爭後,你將一無所有。”
卓王孫心中惕然而驚。
殘陽如血,照出滿目荒涼,唯有他還站在戰場上。
這樣的勝利又有什麼意義?
屍體積天,血流漂杵。十裏戰火,遍地赤紅。周圍的一切仿佛都隻不在,隻剩下茫茫劫灰,在他身側飛舞。
卻是那麼孤獨。寂寞。
如此,他擁有天下,又能向誰誇耀?他令天下縞素,又有誰真正悲傷?他縱然天下無敵,卻能向誰訴說?
第一次,卓王孫的目光中竟有了一些茫然。他低頭時,正迎上楊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著神魔。
卓王孫良久無言。他知道,多年的爭鬥終於有了結果,他亦可收獲另一場戰爭的果實。
這個溫潤如玉的白衣男子,終於因憤怒而失去了一切風儀、理智、冷靜,變得不再像他,變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對抗的風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劍之內將他打敗,徹底摧毀,徹底踐踏。讓他清明如月的驕傲,在自己身前化為塵埃。
但不知為何,卓王孫的心中有了一絲痛楚。
痛得連勝利都無法觸摸。
不,他不能和他一戰。他不能摧毀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這個戰場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沒有他,他將永生寂寞。
卓王孫俯視著楊逸之,看著他那張浴血的臉,看著他目光中深深的創痛。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樣的痛。他忽然明白,楊逸之一直的忍讓,有多麼艱難,多麼珍貴。當楊逸之最終決定對他揮劍相向時,臉上為什麼那麼悲傷。
他突然覺得,在這個男子的創痛麵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這一次,是否該換他忍讓,換他成全?
這一瞬間,他心底泛起一種奇怪的念頭:
——原來,和他相比,天下縞素,也不過是一場兒戲。
他抬頭望天,輕輕揮手。
隆隆炮聲不再響起。劫後餘生的人們喘著粗氣,驚駭地望著天空。
華音閣弟子默默站在平壤牆頭,將阿修羅炮調轉、封印,而後無聲而迅速地,收拾著同伴的屍體。
卓王孫亦看向天空。如果小鸞在那裏凝望著這一切,知道他終結了這場殺戮,也終結了這場天下縞素的遊戲,會快樂麼?會悲傷麼?
在即將收獲勝利的前一刻,他放棄了數月經營,放棄了十萬生命換來的戰果。慈悲麼?殘忍麼?
卓王孫透過滾滾硝煙,望向天際盡頭最後一縷晴空,那裏似乎有輕靈的彩雲在飛翔,纖細、脆弱、通透如琉璃。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他愴然一笑。
終於放手。
這一切,楊逸之卻已看不到,他隻是死死握住長劍,冷冷看著他,等待著一擊製勝的機會。
卓王孫低頭注視著他,輕輕歎息:“你知道麼?”
“楊大人……已經死了。”
楊逸之挺立的身體猛然一震,剛剛凝聚起的勁氣猛然失去控製,鑽入了心房,狂猛地轟炸起來。他一口鮮血噴出,頹然跪倒在地上。
天宇浩茫,他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令自己站起。
他痛苦地跪在泥濘中,感到黑暗與血腥宛如獰厲的毒蛇,拖著自己向深淵中疾速滑落。深淵的盡頭,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凝望著他,默默無語。
地獄的烈火吞蝕著老人,那是他所犯下的所有的罪孽。叛國、忤逆。每一項罪名都是淩遲,鞭剮著老人的靈魂。而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不能拯救。
再做什麼、再堅持什麼,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忍不住淒厲地呼喊出:
“父親……大人!”
於時,平壤城之戰終結。
[1]平秀吉寵姬,名京極龍子。日出之國著名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