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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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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仆役抱著信鴿,匆匆跑進屋子,報告最新傳回的消息。李善德從案幾後站起來,提起墨筆,在牆上的麻紙上點了個濃濃的黑點。

這麵土牆上貼的,是一張碩大的格眼簿子。那格眼簿子頂上左起一列,從上至下分別寫的是一路、二路、三路、四路;頂上一排,自左至右寫著百裏、二百裏、三百裏……彼此交錯,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格子。

這是李善德發明的腳程格眼。那四隊撒出去之後,除了大甕,還帶了同樣規格的一批小甕,每到一地,開啟一個小甕檢查狀態,便放飛一隻信鴿回報。李善德在廣州一收到消息,立刻按裏程遠近,用四色筆填入格眼。黑圈為不變,赭點為色變,紫點為香變,朱點為味變,墨點為流汁。

如此一來,每隊人馬奔出多遠,荔枝變化如何,便一目了然。

李善德退後一步,審視良久,長長地發出一聲歎息。在前五百裏,四路進展還算不錯,格眼中皆是黑圈,可隨著裏程向前延伸,圓點如荔枝一樣,開始陸續發生了變化。一旦出現朱色,就意味著荔枝不再新鮮了。

一個刺眼的墨點出現在簿子上,說明荔枝徹底壞掉,這一路已告失敗。

出乎李善德意料的是,這一路居然是事先寄予厚望的水路。在出發後第四日下午,他們衝到了潯陽口,可惜還沒來得及入江,荔枝便已變味。前後一千五百八十七裏,日行近四百裏。

按李善德的設想,行舟雖然不及馳馬,但可以日夜兼程,均速不會比陸運慢多少。可他飛速拿起九州輿圖複盤時,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從虔州至萬安一段,有一段“十八險灘”,江中怪石如精鐵,突兀嶙峋,錯峙波麵。過往船隻無不小心翼翼,往往要半天之久方能過去。

當然,即使避開這一段,未來也甚為可慮。之前李善德測算過,他從鄂州入江,順流直下,可以日行一百裏。但如果按這條路線返回,則必須溯流逆行,隻能日行五十裏,這還是趕上風頭好的時候。

李善德一陣歎息。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和人手,這些問題都可以預料到。可讓他一個人在七天設計出四條長路來,實在太分身乏術。

唯一讓他略感安慰的是,雙層甕確實發揮了作用,讓荔枝的腐壞延緩了一日,四日才開始流汁。雖然這聊勝於無,但就如同攢買宅錢,都是一點一點計較出來的。

他擱下毛筆,負手走到窗邊。濕暖的氣息令天空更顯蔚藍,每次一有黑影掠過雲端,他的心便猛地跳動一下。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日,距離試驗隊伍出發已過去六日,差不多到了荔枝保鮮的極限。理論上,四路結果都應該出來了,信鴿隨時可能出現。

這時蘇諒拎著食盒一腳踏進院來,看到李善德仰著脖子在等信鴿,不由得笑道:“先生莫心急,鴿子不飛回來,豈不是好事?說明騎手走得更遠啊。”李善德知道老胡商說得有道理,隻是一隻靴子高懸在上,不落下來,心裏始終不踏實。

蘇諒把食盒打開,取出一碗蕉葉罩著的清湯:“本地人有句俗話:做人最重要的就是……”

“開心是吧?別囉唆了,我都聽出耳繭了。”

“事已至此,先生不必過於掛慮。我煲了碗羅漢清肺湯,與你去去火氣。”

“誰能給我下碗湯餅吃啊。”李善德抱怨。嶺南什麼都好,就是麵食太少。不過他到底還是接下老胡商的湯,輕輕啜了一口,百感交集。

他自從接了這荔枝使的差遣,長安朝廷也不管,嶺南經略府也不問,隻有這老胡商和那個小峒女給予了實質性的幫助。他正要吐露感激,老胡商慢條斯理道:“這邊小老代你看著,保證一隻鴿子也錯不過。先生喝完湯,還是出去轉轉吧,畢竟是敕封的荔枝使,經略府那邊總不好太冷落。”

李善德的笑意僵在臉上,原來老胡商是來討債的。他為了這個試驗,貸了一筆巨款,現在得付出代價了。果然是生意場上無親人啊……他抹抹嘴,起身道:“有勞蘇老,我去去就回。”

一想到要從經略府那裏討便宜,他就覺得頭疼。可形勢逼人,不得不去,隻好趕鴨子上架了。

“先生要記得。跳胡旋舞的要訣,不是隨樂班而動,而是旋出自己的節奏。”老胡商笑吟吟地叮囑了一句。

再一次來到經略府門口,李善德這次學乖了,不去何履光那觸黴頭,徑直去找掌書記趙辛民。可巧趙辛民正站在院子裏,揮動鞭子狠抽一個昆侖奴,抽得鮮血四濺,哀聲連連。

趙辛民一見是李善德,放下鞭子,用絲巾擦了擦手,滿麵笑容迎過來。李善德見趙辛民袍角沾著斑斑血跡,不敢多看,先施了一禮。趙辛民見他表情有些僵,淡然解釋了一句:“這個蠢仆弄丟了節帥最喜歡的孔雀,這也還罷了,他居然妄圖拿山雞來蒙混。節帥最恨的,不是蠢材,就是把他當蠢材耍的人,少不得要教訓一下。”

李善德不知他是否有所意指,硬著頭皮道:“這一次來訪,是想請趙書記再簽幾張通行符牒,方便辦聖人的差事。”

“哦?原來那張呢?大使給弄丟了?”趙辛民的腔調總是拖個長尾音,有陰陽怪氣之嫌。

李善德牢記老胡商的教誨,不管趙辛民問什麼,隻管說自己的:“尊駕也知道,聖上這差事,委實不好辦,本使孤掌難鳴啊。手裏多幾份符牒,辦起事來更順暢。”趙辛民一抬眉,大感興趣:“哦?這麼說,新鮮荔枝的事,竟有眉目了?”

“本使在石門山訪到一個叫阿僮的女子,據說她種的荔枝特供給經略府。聖人對節帥的品位,一向讚不絕口。節帥愛吃,聖人一定也愛吃。”

趙辛民聞言,麵露曖昧:“我聽說峒女最多情,李大使莫非……”李善德忙把麵孔一板:“本使是為聖人辦事,可顧不得其他。”

趙辛民原本很鄙夷這個所謂“荔枝使”,但今日對談下來,發現這人倒有點意思。他略加思忖,一展袖子:“此事好說,我代節帥做主,這一季阿僮田莊所產,全歸大使調度。”言外之意,你能把新鮮荔枝運出嶺南,便算我輸。

李善德達成一個小目標,略微鬆了口氣,又進逼道:“本使空有鮮貨,難以調度也不成啊。還請經略府行個方便,再開具幾張符牒,不然功虧一簣,辜負聖人所托呀。”

他句句都扣著皇上差事,那一句“辜負聖人所托”也不知主語是誰。這位掌書記稍一思忖,展顏笑道:“既如此,何必弄什麼符牒,我家裏還有幾個不成器的土兵,派給大使隨意使喚。”

趙辛民這一招以進為退,不在劇本之內,李善德登時又不知如何回應了。他在心中哀歎,胡旋舞沒轉幾圈,別人沒亂,自己先暈了。趙辛民冷笑一聲,這蠢人不過如此,轉身要走,不料李善德突然捏緊拳頭,大聲道:“人與符牒,本使全都要!”

這次輪到趙辛民愕然,怎麼,這大使要撕破臉皮了?卻見李善德漲紅了麵皮,瞪圓眼睛:“實話跟你說吧!荔枝這差事,是萬難辦成的,回長安也是個死。要麼你讓我最後這幾個月過得痛快些,咱們相安無事;要麼……”他一指趙書記那沾了血點子的袍角,“我多少也能濺節帥身上一點汙穢。”

這話說得簡直比山賊匪類還赤裸凶狠。趙辛民被他一瞬間爆發出的氣勢驚得說不出話來。李善德喝道:“若不開符牒也罷,請節帥出來給我個痛快。長安那邊,自有說法!”說完徑直要往府裏闖。

趙辛民嚇了一跳,連忙攙住他胳膊,把他拽回來:“大使何至於此,區區幾張符牒而已,且等我去回來。”說完提著袍角,匆匆進了府中。

李善德站在原地等候,麵上波瀾不驚,心中卻有一股暢快通達之氣自丹田而起,流經全身,貫通任督,直衝囟頂。原來做個惡官悍吏,效果竟堪比修道,簡直可以當場飛升。

韓洄早教導過他,使職不在官序之內,恃之足以橫行霸道。李善德因為性格老實,一直放不開手腳,到了此時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

趙辛民回到府中時,何履光在竹榻上午睡方醒。他打著哈欠聽掌書記講完,兩道粗眉微皺:“咦,這隻清遠笨雞,要這許多通行符牒做什麼?”

“自然是賣給那些商人,謀取巨利。”趙辛民洞若觀火。

“兔崽子!敢來占本帥的便宜!”何履光破口大罵。趙辛民忙道:“他這個荔枝使做到六月一日,就到頭了。他大概是臨死前要給家人多撈些,便也不顧忌了。”

何履光摸摸下巴上的胡子,想起第一次見麵,那家夥伏地等著受死,確實一副不打算活的樣子。這種人其實最討厭,就像蚊子一樣,一巴掌就能拍死,但流出的是你的血。

他倒不擔心在聖人麵前失了聖眷。隻是朝中形勢錯綜複雜,萬一哪個對手借機發難,嶺南太過遙遠,應對起來不比運荔枝省事。

“娘的,麻煩!”何履光算是明白這小使臣為何有恃無恐了。

“節帥,依我之見,咱不妨這次暫且遂了他的願,由他發個小財。等過了六月一日,長安責問的詔書一到,咱們把他綁了送走,借朝廷定下的罪名來算這幾份符牒的賬。那些商家吃下多少,讓他們吐出十倍,豈不更好?”

何履光喜上眉梢,連說:“此計甚好,你去把他盯牢。”於是趙辛民先去了節帥堂,把五份通行符牒做好,拿出來送給李善德。李善德鬆了一口氣,拿了符牒便要走,趙辛民又把他叫住,一指那捆在樹上的昆侖奴:“大使不是說人、牒都要嗎?這個奴仆你不妨帶去。”

李善德看了看,這個昆侖奴與長安的昆侖奴相貌不太一樣,膚色偏淺,應該是林邑種,就是眼神渾濁,看著不太聰明的樣子。他心想不拿白不拿,便點頭應允。

趙辛民把那林邑奴的繩子解開,先用唐言喝道:“從今日起,你要跟隨這位主人,若有逃亡忤逆之舉,可仔細了皮骨!”林邑奴諾諾稱是。趙辛民忽又轉用林邑國語道:“你看好這個人。他有什麼動靜,及時報與我知,知道嗎?”林邑奴愣了愣,又點了一下頭。

蘇諒正在館驛內欣賞那張格眼圖,忽見李善德回來了,身後一個奴隸還捧著五份符牒,便知事情必諧,大笑著迎出來。

“幸不辱命。”李善德神采飛揚,感覺從未如此好過。

“先生人中龍鳳,小老果然沒走眼——居然還多帶了一個林邑奴啊。”蘇諒接過符牒,仔細查驗了一遍,全無問題。這五份符牒,就是五支免稅商隊,可謂一字千金。

林邑奴放下符牒,一言不發,乖乖退到門口去守著了。李善德著急催問:“外麵有新消息了嗎?”蘇諒道:“鴿子都飛回來了,我已幫先生填入格眼。”他又忍不住讚歎道:“你這個格眼簿子實在好用,遠近優劣,一目了然。我們做買賣的,商隊行走四方,最需要的就是這種簿子。不知老夫可否學去一用?”

“這個隨你。”李善德可不關心這些事,他匆匆走到牆前,抬眼一看,牆上格眼都變成了墨點,字麵意義上的全軍盡墨。

第一路走梅關道,荔枝味變時已衝至江夏,距離鄂州一江之隔。

第二路走西京道,最遠趕到巴陵,速度略慢,這是因為衡州、潭州附近水道縱橫。不過它卻是四路中距離京城最近的。

第三路北上漕路,是唯一渡過長江的一路,跑了足足一千七百裏,流汁前奇跡般地抵達同安郡。但代價是馬匹全數跑死,人員也疲憊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前進。

第四路走水路,之前說過了,深受險灘與溯流之苦,隻到潯陽口。

李善德仔細研讀了格眼內顏色與距離的變化關係,得出一個結論:在前兩日的色變期,雙層甕能有效抑製荔枝變質,但一旦進入香變期之後,腐化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四路人馬攜帶的荔枝,都在第四天晚或第五天一早味變,可見這是荔枝保鮮的極限。

而這段時間,最出色的隊伍也隻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差距之大,令人絕望。

“看來有必要再跑一次!”

李善德敲擊著案幾,喃喃說道。他注意到老胡商臉色變了一下,急忙解釋說,第二次不必四路齊出了,隻消專注於梅關道與西京道的路線優化即可,費用沒那麼大。蘇諒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兩者一個勝在路平,一個勝在路近。如何抉擇,其實還取決於渡江之後去京城的路線。其中變化,亦是複雜。

兩人嘀嘀咕咕,全然忘了門口一雙好奇的眼睛,也在緊盯著那幅格眼圖。

五日之後,三月三十日,兩路重建起來的轉運隊,再次疾馳而出。這一次,李善德針對路線和轉運方式都做了調整,兩隊攜帶著半熟的青荔枝,看它在路上能否自然成熟,為變質延後一點點時間。

阿僮望著他們遠離的背影,忍不住咕噥了一句:“這麼多荔枝全都糟蹋了,你莫不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