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四卷(2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立刻發現,因為自己不在,客廳裏的事情進行得不好。穿著名貴灰色絲綢裙子的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一副著急的樣子,這顯然是因為她既要照顧在兒童室單獨吃飯的孩子,又由於丈夫還沒有回來,沒有他就不知道怎麼好好安置這一大幫客人了。大家都像牧師的太太們做客(照老公爵的說法)似的坐著,顯然都在為自己到這裏來的目的感到困惑不解,他們勉強找些話說,隻是為了不至於沉默。和善的屠洛甫岑感到自己待在不合適的氛圍裏,因此當見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時,他那厚厚的嘴唇露出的微笑就好像在說:“嘿,兄弟,你把我塞到一群聰明人中間來了!上Cha teaudes fleurs122並喝上一杯——這才是我關心的事兒。”老公爵默默地坐著,一雙閃閃發亮的小眼睛正從一邊瞧著卡列寧;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知道了,他是在考慮用個什麼詞兒能反映出這位像條鱘魚似的國務活動家,他是讓應邀來到的客人們共饗的。吉蒂老是看著門,故作鎮定,免得康士坦丁·列文進來時自己臉紅。還不曾被介紹和卡列寧認識的青年舍爾巴茨基,竭力裝出一副對此毫不在乎的樣子。卡列寧本人則按照彼得堡的習慣,為了和太太們一起吃飯穿了燕尾服,打的白領帶;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從他臉上看出,他來隻是為了表示自己說話算數,出席這個聚會是在履行一項沉重的義務。卡列寧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進來前的冷氣製造者,使所有客人凍僵的罪魁禍首。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走進客廳,道了歉,作了解釋,和自己每次遲到和暫時缺席一樣,推托說是被一位什麼公爵纏住了,便隨即使大家互相認識。他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謝爾蓋·柯茲內舍夫拉到一起,讓他們討論波蘭的俄羅斯化問題,為此他們立刻把彼斯卓夫拉過去了。他拍拍屠洛甫岑的肩膀,悄悄對他說了句什麼可笑的話,並讓他到妻子和公爵一邊坐下。然後,他對吉蒂說她今天很好看,並把舍爾巴茨基介紹和卡列寧相識。一會兒工夫,他就把這一大幫子人安排得好好的,使客廳裏不管哪兒都活躍起來,有說有笑。隻剩康士坦丁·列文一個人還沒有到。不過這反倒好,因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走進餐廳時大為驚訝地發現,波爾特酒和核列斯酒都是德普列的,而不是列維123的,他於是吩咐人盡快到列維跑一趟,又返回客廳裏。

在餐廳門口,他返回時見到了康士坦丁·列文。

“我沒有遲到吧?”

“難道你還能不遲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拉起他的手說。

“你家裏人多嗎?都有誰?”列文不由得漲紅了臉問,同時用手套去掉帽子上的雪。

“全是自己人。吉蒂在這兒。我們進去,我給你介紹一下卡列寧。”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雖然是個自由派,但他知道和卡列寧相識不能不是件榮幸的事情,於是便以此來招待自己一些最好的朋友。不過這時候康士坦丁·列文無心去感覺這種相識帶來的全部滿足。自碰上符朗斯基的那個難忘的晚上以後,他再沒有見到過吉蒂,如果不算在大馬路上見了一會兒的那一次。他內心裏知道,自己今天將在這裏見到她。但是,為了保持自己思想的自由,他竭力使自己相信不知道這事兒。現在一聽說她在這裏,他突然感到這麼高興,同時又這麼害怕,以至於一時停住了呼吸,而且沒法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出來。

“怎麼樣,她怎麼樣?是以前那樣,還是像上次在轎式馬車裏那樣?怎麼辦,如果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的是真的?為什麼不是真的呢?”他在想。

“啊,好啊,把我介紹給卡列寧吧。”他好不容易說出話來,便邁著非常堅定的腳步走進客廳裏,並看見了她。

她既不像原來那樣,也不像在轎式馬車裏那樣,她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她一副驚恐、羞怯、有點兒慌亂的樣子,因此也更嫵媚動人。在他進來的那一刻,她就看見他了。她在等著他。她很高興,並為自己的高興慌亂到這種地步,恰恰就在他走到女主人跟前又瞧了她一眼的那一刻,她、他及陀麗都覺得,她好像忍不住了,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她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然後又漲紅了,整個人木然地,嘴唇稍稍顫抖地等待著他。他走到她麵前,鞠了一躬並默默地伸過一隻手。要不是嘴唇輕輕的抖動,眼睛因為潮潤而更加明亮,她說話時的微笑就會顯得十分安詳:

“我們好久沒有見麵了!”接著,她以極大的決心伸出自己冰涼的手握了握他的一隻手。

“您沒有見到我,我可是見到您了,”列文說,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您下火車到葉爾古曉沃去的路上,我看見過您。”

“什麼時候?”她吃驚地問。

“您到葉爾古曉沃去的時候。”列文邊說邊感到心裏幸福極了,甚至說話時都上氣不接下氣。“我怎麼能把不純潔的念頭和這位可愛的人兒聯係在一起呢!而且是的,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講的情況看來是真實的。”他想。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抓住他的一隻手,把他帶到卡列寧麵前。

“請允許給你們介紹。”他說了兩人的姓名。

“很愉快再次見麵。”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握著列文一隻手,冷冷地說。

“你們認識?”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吃驚地問。

“我們一起在車廂裏度過三個小時,”列文微笑著說,“但下了車,就像從假麵舞會出來時那樣驚奇,至少我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大家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指著餐廳的方向說。

男賓們來到餐廳,走到擺有小吃的桌子邊,那裏有六種伏特加酒及同樣多種帶小鑰匙和不帶小鑰匙的奶酪、魚子醬、小青魚、各種罐頭,以及裝著法國麵包的碟子。

男賓們站立在伏特加酒和小吃麵前等著午宴開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柯茲內舍夫、卡列寧和彼斯卓夫之間關於波蘭俄羅斯化的談話平息下來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是個最善於用出其不意的題外語以結束最抽象和最嚴肅的論爭的人,還是個因此使談話各方都改變情緒的人。這時,他也這麼做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證明,波蘭的俄羅斯化隻能靠實施應該由俄國行政當局采取的最高原則的結果來實現。

彼斯卓夫則堅持認為,隻有當一個民族人口更為密集的時候,它才能同化另一個民族。

柯茲內舍夫承認這也承認那,但有些保留。當他們從客廳裏出來時,柯茲內舍夫為結束談話笑眯眯地說了:

“因此,為了使非俄羅斯人俄羅斯化,有一個辦法——盡可能地多生孩子。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兄弟倆做得比大家都差。而你們,結了婚的先生們,特別是您,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幹得完全符合愛國主義,您有幾個孩子?”他轉而親切地微笑著問主人,並向他舉起小酒杯。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而笑得特別開心的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

“對,這才是最好的辦法!”他說著,繼續一邊吃奶酪一邊把一種特別的伏特加酒斟進向他舉起的小杯子裏。談話果然以玩笑結束了。

“這奶酪不壞。給您來一點兒?”主人說,“難道你又在做體操鍛煉了?”他轉過來對列文說,同時用左手捏捏他的筋肉。列文微微一笑,鼓起一隻手的肌肉,受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手指的壓力,他薄薄的禮服下立刻鼓出像圓形奶酪那麼大而結實的一塊肌肉。

“瞧這二頭肌——啊!簡直一個薩姆鬆124!”

“我想獵熊一定要有很大的力氣。”對打獵具有最模糊的印象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同時把奶酪抹在薄得像蜘蛛網似的麵包片上。

列文微微笑了笑。

“一點兒也不。相反,一個孩子可以打死一頭熊。”他邊說邊向那些跟女主人一起來到桌邊的女眷們鞠躬,並讓到一旁。

“人家告訴我,您打死了一頭熊?”吉蒂說,同時用叉子竭力去叉一隻滑溜的蘑菇,弄得露出白皙小手的袖口花邊不停地抖動。“你們那裏難道有熊?”她補充問,同時微微笑著,向他半側身地轉過自己可愛迷人的腦袋。

她說的話裏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但對列文來說,她說話的每一個聲音,嘴唇、眼睛和手的每個動作都具有語言無法表達的意義!這裏有請原諒的懇求,有對他的信賴,有親切,一種溫柔、羞怯的親切,有允諾,有希望,有對他的愛情,這種愛情使他不能不相信又使他幸福得喘不過氣來。

“不,是我們到特維爾省去。從那裏回來時,我在火車上見到了您bean-frère125還是您姐夫的bean-frère,”他帶著微笑,“那是一次可笑的見麵。”

接著,他愉快而逗樂地講起來,說自己怎麼一整夜沒有睡著,穿著短皮襖闖到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單間包廂裏。

“列車員像俗話說的那樣,看我穿的一身衣服想把我轟下車;但這時我開始用高貴的語調說起來,引經據典、故弄玄虛……您”他說著,因為忘了他的名字而轉向卡列寧,“您起初也開始瞅瞅短皮襖,想把我趕走,但後來您就幫我說話,真感激您啊!”

“乘客選擇位置的權利,總的說相當不明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邊說,一邊用手絹擦著自己的手指尖。

“我看到了,您對我還猶豫不決,”列文和善地微微笑了笑,“我就連忙說點兒聰明話來補救皮襖造成的麻煩。”

繼續和主人談話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隻耳朵聽著弟弟說,同時斜過眼睛瞅了瞅他。“他今天這是怎麼了?一副勝利者的樣子。”他想。他不知道列文仿佛長出了翅膀。列文知道她在聽他說,而且聽他說話使她感到愉快。而他關心的,正是這一點。對他來說,不隻是這一間屋裏,而且在全世界,存在的隻有他和她,而自己變得身價百倍了,他感到自己正處於令人暈眩的高空,而所有那些善良的好人,卡列寧們、奧勃朗斯基們以及整個世界,都在下邊遠遠的某個地方。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並不對他們瞧上一眼,仿佛沒有絲毫的用意,隻是因為再沒有空位置了,隻好讓列文和吉蒂並肩坐著。

“來,你就隻好坐在這裏了。”他對列文說。

午餐就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愛好的器皿一樣精美。瑪麗—路易士湯十分出色;入口即化的小餡餅,無可挑剔。打白領帶的兩個仆人和馬特維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和利索地幹著端食品和送酒水的活兒。午餐從物質方麵講是成功的;在非物質方麵,也同樣成功。談話一會兒集中,一會兒分散,始終沒有停頓,而且到了午餐快結束時,談話變得非常活躍,甚至到男客們都從桌子旁邊站起來了還沒有停止,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都變得活潑了。

10

彼斯卓夫喜歡爭論到底,他不滿足於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話,再說他覺得他的意見是不正確的。

“我從來沒有說,”他一邊喝湯一邊說,同時轉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就一個居民的密度問題,是通過與基礎的結合,而不是憑幾條原則。”

“我覺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慌不忙和懶洋洋地回答,“這是一回事兒。依我看,對另一個民族起作用的隻能是這樣的民族,它有更高的發展水平,它……”

“但問題就在這裏,”彼斯卓夫用男低音打斷說,他說話總是很急,而且仿佛把整個身心都放在自己所說的那件事情上,“所謂更高的發展水平是什麼意思?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誰處在更高的發展水平上?誰將同化另一個民族?我們看到萊茵區法國化了,可是德國人的發展水平並不低!”他嚷嚷著說,“這裏有另一種規律!”

“我感到,產生影響的隻有真正文明的民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稍稍豎起眉毛說。

“可是,我們應當把什麼看做是文明的標誌呢?”彼斯卓夫說。

“我以為,這種標誌是大家都清楚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

“大家都完全清楚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微妙的笑容參與進來說,“現在公認的真正的文明,隻有純粹古典的文明;不過,我們看到雙方爭論激烈,卻也不能否認對方有他的有力證據。”

“您是個古典派,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給您來點兒紅葡萄酒?”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我對這種和那種文明都不作評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一種對孩子般的寬容微笑,舉起自己的杯子說,“我隻是說,雙方都有有力的證據,”他轉過來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繼續說,“就所受的教育來說,我是個古典派,然而在這場爭論中,我倒沒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了。我看不出明顯的根據可以證明古典教育比現代教育優勝。”

“自然科學同樣具有培養教化的作用,”彼斯卓夫附和著說,“您就拿天文學,您就拿植物學,就拿具有共同規律體係的動物學來說吧!”

“我不能完全同意這一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答道,“我想我們不得不承認,研究各種語言本身對精神發展起著有益的作用。此外,無可否認,古典作家具有高度的道德影響,而不幸的是,成為當代禍害的虛偽學說,往往同自然科學的教授有關。”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想說點兒什麼,但被彼斯卓夫渾厚的男低音打斷了。他開始熱烈地辯駁起那種看法的不公正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平靜地等待著發表意見,顯然準備好了必勝的反駁。

“可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同時露出微微的笑容並轉向卡列寧,“不能不同意,要完全估計這種或那種科學的全部利和弊是困難的,至於什麼優先的問題,要不是古典教育具有剛才您所說的那種優點,即道德上的——disons lemot126——反虛無主義的影響的話,究竟該選擇哪些科學,這問題也不容易一下子徹底地解決。”

“毫無疑問。”

“古典科學若不是有反虛無主義影響的優點,我們倒會更多考慮,會衡量雙方的利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微妙的笑容說,“我們也會給兩者提供發展的天地。但是現在我們知道,在古典教育中含有醫治虛無主義的藥丸,於是我們就大膽地向我們的病人推銷……可是假如沒有這種療效怎麼辦?”他用這句風雅的俏皮話作為結束。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到藥丸時,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特別響亮和開心的是屠洛甫岑;他聽他們談話一直隻等著那種可笑的玩意兒,這時終於等到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彼斯卓夫請來,沒有錯。有了彼斯卓夫,聰明的談話就會一刻不停地進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剛用俏皮話結束自己的談話,彼斯卓夫立刻又提出了新的問題。

“我甚至不能同意,”他說,“政府抱有這種目的。政府顯然是受輿論支配的,它並不關心對所采取的措施可能產生的影響。例如,婦女教育問題應該認為是有害的,政府卻正在開辦婦女訓練班和大學。”

於是,談話立刻轉到了婦女教育這個新題目上。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表達了一種思想,認為婦女教育通常與婦女自由的問題攪和在一起,隻因為這樣才被認為是有害的。

“我倒認為,這兩個問題是緊密聯係在一起的,”彼斯卓夫說,“這是一個惡性循環。婦女因為缺乏教育,所以無權,而缺乏教育是因為無權。不應該忘了,對婦女的奴役是那麼普遍,又那麼漫長,以至於我們往往不想去理解把她們和我們隔離開的那道鴻溝。”他說。

“您說到權利,”等彼斯卓夫說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是占有陪審員、議員、機構主席等位置的權利,是擔任公職、國會議員……的權利。”

“毫無疑問。”

“但要是婦女作為難得的例外能占據這些職位,那我感到您用‘權利’這個術語是不對的。確切點說是:義務。任何人都會同意,在履行某個陪審員、議員、電報局官員的職務時,我們感到是在履行義務。因此,表達得更確切點是,婦女在尋求義務,而且完全合法。對她們這種想幫助男人從事共同勞動的願望,隻能表示同情。”

“一點兒不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肯定地說,“我認為問題隻在於她們有沒有承擔這些義務的能力。”

“一定能夠勝任,”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插進來說,“隻要在她們中間普及教育。我們看到這……”

“而俗話怎麼說來著?”老公爵說,他早就留神聽著談話,並閃爍著自己一雙小小的帶嬉笑的眼睛,“我可以當著女兒們的麵說:頭發長……127”

“在黑人解放前,人們就是這麼看待黑人的!”彼斯卓夫憤憤不平地說。

“我隻覺得奇怪的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當我們男人通常在逃避新的義務時,婦女們反倒在尋求義務。”

“義務和權利是聯係在一起的;權力,金錢,榮譽:婦女尋求的是這些。”彼斯卓夫說。

“這就等於我尋求當奶媽的權利時,我卻抱怨人家付錢給別的女人而不願用我。”老公爵說。

屠洛甫岑有感染力地高聲大笑起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則感到遺憾,因為這麼說的不是自己。甚至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都微微笑了一下。

“是啊,可是男人不能喂奶,”彼斯卓夫說,“而婦女……”

“不,一個英國男人曾經在船上給自己的小孩喂奶。”允許在自己的女兒們麵前這麼放肆的老公爵不顧當著自己女兒的麵,放肆地說。

“有多少這樣的英國男人,就會有多少婦女擔任官職。”這已經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的了。

“對啊,但是一個沒有家庭的姑娘怎麼辦?”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加入進來說,他說的是自己心裏老是想著的契比索娃,因此同情彼斯卓夫並支持他。

“如果好好分析一下這位姑娘的經曆,您將發現,她拋棄了家庭,不是自己的就是自己姐妹的家庭,在那裏她本該有自己女人家的活兒可幹。”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出人意料地參加到談話裏來,她氣憤地說,看樣子是在猜測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所指的是怎麼一個姑娘。

“但我們擁護的是原則,是理想!”彼斯卓夫用響亮的男低音反駁說,“一個女人希望有權成為獨立的和有教養的人。她們受到這種意識的排擠和壓製。”

“而我感到被排擠和壓製的,是沒有雇我到教養院去當奶媽。”老公爵又一次地說,使屠洛甫岑哈哈大笑,他笑得把一大塊蘆筍掉到了調味汁裏。

11

除了吉蒂和列文,大家都參加到了這場談話中來。當開始談到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影響時,列文不禁想到他對這個問題有話要說。但這些原來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想法,好像做夢時在頭腦裏一閃就過去了,現在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現在他甚至感到奇怪,他們幹嗎這麼起勁兒地去討論誰也不需要的玩意兒。對吉蒂來說也是這樣,原來她覺得他們談的婦女的權利和教育問題應該是有趣的。在回想自己那位外國朋友瓦蓮卡,她的沉重的受製於人的生活,自己曾經多少次考慮過這個問題,曾經多少次暗想如果自己不嫁人將會怎麼樣,而且曾經多少次和姐姐爭論過這一點!可是現在,這個問題一點兒也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和列文進行著一場自己的談話,可以說那不是談話,而是某種秘密的允諾,每一分鍾它都使她和他更加親近,使得兩人產生一種麵對他們正在跨進的那個未知世界的歡樂而懼怕的感覺。

一開始,對吉蒂關於他去年怎麼會在轎式馬車裏看見她的問題,列文講述了自己怎麼割完草在大路上走的時候遇見她的情景。

“這是一個大清早。您大概剛剛睡醒。您媽媽還在角落裏睡覺。那是個極好的早晨。我邊走邊想:這輛四駕馬車裏坐的會是誰呢?一輛有鈴鐺的講究的四駕馬車,刹那間您閃了一下,於是我從窗子裏看到——您就這麼雙手扶住帽帶子坐著,而且深深地在沉思什麼,”他微微笑著說,“我多麼想知道,當時您在想些什麼。在想重要的事情?”

“會不會是披頭散發的啊?”她心想。但看到這些細節引起他回憶時那種興奮的微笑,她感覺到自己給他的印象是美好的。她漲紅了臉,並開心地笑了。

“真的,我不記得。”

“屠洛甫岑笑得多開心!”列文邊說邊欣賞他一雙濕潤的眼睛和抖擻著的身體。

“您早就認識他?”吉蒂問。

“誰不認識他!”

“而且我發現,您認為他是個壞人吧?”

“不是壞,而是空虛無聊。”

“但不對!您快別再這麼想了!”吉蒂說,“我也曾經覺得他低賤,可是他,他是個——非常可愛和極其善良的人。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您怎麼會知道他的心呢?”

“我們和他是好朋友。我很了解他。去年冬天,在那事後不久……就是您到我們家去,”她臉上露出內疚又信賴的微笑說,“陀麗的幾個孩子全得了猩紅熱,而他碰巧來看她。您可以設想,”她聲音低低地說,“他是那麼可憐她,他留下來並幫助她照看孩子。他在她們家待了三個禮拜,而且像個保姆那樣照看孩子。”

“我在向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講述屠洛甫岑在那次猩紅熱時的事兒。”她俯身對姐姐說。

“是啊,他真好,真了不起!”陀麗說,同時看了一眼屠洛甫岑,屠洛甫岑正感到有人在說他,轉身對她露出溫柔的微笑。列文又看了看屠洛甫岑,並為自己以前怎麼不明白這個人出色的優點而奇怪起來。

“慚愧,慚愧,我以後再也不會把人往壞裏想了!”他快活地說,真誠地表達了自己此時的感覺。

12

在已經開始的關於婦女權利的談話中,婚姻權利的不平等是一個不便在太太們麵前涉及的微妙問題。彼斯卓夫在吃午飯時幾次提到這類問題,但是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小心翼翼地引開了。

當大家都已經從餐桌上站起來,而且太太們都出去了的時候,彼斯卓夫沒有跟她們走,他轉過身子對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了婚姻權利不平等的原因。按照他的看法,夫妻間的不平等,在於法律和社會輿論對妻子的不忠和丈夫的不忠懲罰的不平等。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趕緊來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跟前,請他抽煙。

“不,我不抽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平靜地回答,仿佛有意要表明他不怕這類談話,他帶著冷冰冰的微笑轉身麵對彼斯卓夫。

“我認為這種觀點的基礎,在於事實本身。”他邊說邊往客廳走;但這時屠洛甫岑突然出人意料地轉身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起來。

“而您聽說普裏亞契尼科夫的事兒了嗎?”屠洛甫岑說,他喝過香檳酒興奮了,早在等待機會打斷自己尷尬的沉默。“瓦夏·普裏亞契尼科夫,”他濕潤緋紅的嘴唇上掛著善良的微笑,首先對著主要的客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今天人家對我說,他到特維爾去與克甫茨克決鬥,並把他打死了。”

就像總感到人家故意往你疼處捅一樣,這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也感覺到真糟糕,今天每分鍾都能觸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疼痛處。他再次想把妹夫引開,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自己好奇地問:

“普裏亞契尼科夫為什麼決鬥?”

“為了妻子。幹得像個男子漢!提出挑戰並把人打死了!”

“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冷冷地說,並揚起眉毛進客廳去了。

“我真高興,您來了,”在客廳過道迎接的陀麗,露出驚喜的微笑對他說,“我需要和您談談。我們坐在這裏吧。”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是揚起眉毛,顯出那種無所謂的表情,在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旁邊坐下來,裝出微笑的樣子。

“再說,”他說,“我也要請您原諒,並向您告辭。我明天要走了。”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堅信安娜是無辜的,麵對這個冷酷無情和這麼心安理得地有意要毀了自己無辜的朋友的人,她氣得臉色蒼白,嘴唇發抖。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她非常堅決地盯住他的眼睛說,“我問過您安娜的情況,您沒有回答我。她怎麼了?”

“她好像身體不錯,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回答時,眼睛並沒有看她。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原諒我,我沒有權利……可是,我像姐妹一樣愛安娜,尊敬安娜,我請您,求您告訴我,你們之間是怎麼回事?您怪她哪一點呢?”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皺了皺眉頭,幾乎閉上眼睛,低下了頭。

“我相信您丈夫已經把我同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關係必須改變的原因轉告給您了。”他說這番話時不但沒有看她的眼睛,還不高興地看了正穿過客廳的舍爾巴茨基一眼。

“我不相信,不相信,我沒法相信這事兒!”陀麗暗暗捏緊自己消瘦的手指,做出一個使勁的動作說。她迅速站起來,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袖口上。“這裏不方便。我們到這邊來,請吧。”

陀麗的激動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起了作用。他站起來並順從地跟她來到孩子們學習的房間裏。他們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來,桌子上鋪著一塊被削鉛筆刀劃破的染布。

“我不相信,不相信這事兒!”陀麗說著,同時竭力捕捉他那躲避的目光。

“不能不相信事實,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說,對事實一詞加強了語氣。

“可是她究竟幹了什麼?”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她究竟幹了什麼呢?”

“她蔑視自己的責任而背叛了自己的丈夫。這就是她幹的。”他說。

“不,不,不可能!不,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是您弄錯了!”陀麗說著,雙手摸摸自己的鬢角並閉起了眼睛。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用嘴唇冷冷地微笑了一下,同時想向她及他本人顯示自己信念的堅定性;但是這種熱烈的辯護雖然沒有使他發生動搖,卻觸痛了他的傷口。他以熾烈的口氣說起來。

“當妻子親口那樣對丈夫宣告的時候,是很難會錯的。她宣稱八年來的生活和兒子,這全都是錯誤,而且她要從頭開始生活。”他鼻子哼了一下,生氣地說。

“安娜與罪過——我無法把它們聯結在一起,我無法相信這事兒。”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說。這時,他直視了一眼陀麗那張善良、激動的臉,感到自己的舌頭已經不知不覺地鬆開了。“隻要還有懷疑的可能,我就會珍惜的。當我懷疑的時候,心情是沉重的,但比現在要輕鬆些。當我懷疑的時候,那還有希望;而現在,沒有希望了,不過我還是懷疑一切。我如此懷疑,甚至憎惡自己的兒子,有時候甚至不相信這是我的兒子。我真不幸。”

他用不著說這些話。在他看著她的臉時,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就明白了這一點。她開始可憐他,對自己的好朋友是否無辜的信念也開始動搖了。

“啊!這真可怕,真可怕!不過,您決定離婚,難道這是真的?”

“我決定采取最後的措施。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她說,兩隻眼睛噙滿了淚水,“不,不是沒有辦法!”她說。

“這也正是這種痛苦的可怕之處,它不像任何別的痛苦——喪偶、死亡,可以背十字架忍受,而這事兒需要采取行動,”他說,好像在猜度她的想法,“應當走出人家給設置的屈辱處境:總不可能三個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吧。”

“我明白,我很明白這種情況。”陀麗說著,垂下了頭。她不做聲了,她在想自己,想自己的家庭痛苦,然後猛一下抬起頭,雙手做出懇求的姿勢:“但是您等等!您是個基督徒。您要為她想想!如果您拋棄了她,她會怎麼樣?”

“我想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而且想了很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的臉上泛起紅暈,一雙混濁的眼睛直視著她。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這時已經全身心地可憐他了。“她親口向我宣告我的恥辱以後,我就這麼做了,我提出一切照舊。我給了她改正的機會,竭力要挽救她。可是能怎麼樣呢?她不履行最起碼的要求——保持體麵,”他憤憤地說,“可以挽救一個不想毀滅的人,但如果整個本性這麼壞,這麼墮落,會覺得死亡本身是一種擺脫,那還有什麼辦法?”

“怎麼都行,隻是不要離婚!”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回答。

“‘怎麼都行’是什麼意思?”

“不,這真可怕。她將變成一個誰的妻子都不是的女人,她會毀滅的!”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聳聳肩膀和揚揚眉毛說。回想到妻子最近的一次行為是這麼使他惱火,以至於他又變得冷淡起來,就像談話開始時那樣。“我很感激您的關心,不過我該走了。”他說著,欠身起來。

“不,您等等!您不該毀了她。您等等,我要對您說說自己的情況。我嫁了人,而丈夫欺騙了我;在氣頭上,我妒忌,想拋棄一切,我想自己一個人……但我清醒過來了。是誰呢?是安娜救了我。而且瞧,我現在照舊生活著。孩子們在長大,丈夫回到了自己家裏並感到自己錯了,正在變得規矩些,正派些,我也這樣生活著……我寬恕了他,您也應該寬恕她!”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聽著,但她的話已經對他不起任何作用了。決定離婚那天的全部憤恨又重新湧到了他心頭。他身子抖擻了一下仿佛抖落掉了什麼似的,用響亮刺耳的聲音說:

“我不能也不想寬恕她,而且我認為那樣做是不公正的。為了這個女人,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她卻把一切都踩在她所喜歡的汙泥裏。我不是個惡人,我從來沒有憎恨過任何人,但對她,我打從心底裏憎恨她,而且我不能饒恕她,因為她對我犯下的全部罪過,我恨透了她!”他說,憤恨的淚水都把嗓子哽住了。

“可以愛憎恨您的人……”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怯生生地說。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輕蔑地冷冷一笑。這話他早就知道,但是這不適用於他的情況。

“可以愛憎恨您的人,但是愛您憎恨的人卻辦不到。請原諒,我讓您傷心了。每個人都有自己難言的痛苦!”接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冷靜了下來,他振作精神,平靜地告辭離開了。

13

大家都從餐桌上站起來的時候,列文想跟著吉蒂到客廳裏去,但他害怕這樣太過於明顯地向她獻殷勤,會使她感到不愉快,於是便留在男賓圈裏參加大家的討論。他雖然沒有去看吉蒂,卻能感覺到她的一舉一動,她的目光及她在客廳裏的位置。

他現在已經毫不費勁兒地在履行對她的許諾了——永遠不把所有的人往壞處想,永遠愛所有的人。大家在談論公社,彼斯卓夫認為公社具有特殊的原則,他把它稱之為“合唱原則”。列文卻不同意彼斯卓夫,也不讚成哥哥那種對俄羅斯公社的意義既承認又不承認的獨特態度。但是,他發表的意見都竭力使他們調和,緩和他們的爭辯。他對自己說的話沒有絲毫興趣,對他們的話興趣更小,而隻希望一點——讓他們及大家都覺得舒心愉快。這時他知道,重要的隻有一點。而這一點,起初在客廳那邊,然後開始移動,停留在門邊上了。他沒有轉身卻又不能不轉過身去,因為他感覺到了傾注在自己身上的那目光和微笑。她正和舍爾巴茨基一起站在門邊上,看著他。

“我還以為您要過去彈鋼琴呢,”他走到她身邊說,“瞧,我覺得鄉下缺少一樣東西:音樂。”

“不,我們過來隻是想找您,並謝謝您,”她說著,露出像賞給他禮物似的微笑,“因為您過來了。為什麼要喜歡爭論呢?要知道,誰也說服不了誰。”

“對,真的,”列文說,“大部分往往是,爭論得激烈隻因為怎麼也不明白對方要證明的是什麼。”

列文常常注意到在一些最聰明的人之間,爭論時雙方會煞費心思運用大量巧妙的邏輯,最後他們終於意識到自己千方百計向對方證明的東西,老早老早,從爭論一開始時大家就已經明白了,但他們喜歡各執一詞,而又不願意直說,以防被對手擊敗。他常常感受到,爭論中有時會發現對方喜歡的東西你自己突然也喜歡起來並立刻表示同意,結果所有的論據都成了根本就不需要似的多餘的部分;而有時候則恰恰相反:你終於說出自己所好並為它設想了種種理由的時候,因為你說得那麼真誠而懇切,並因此而打動了對方,對方也同意了,不再爭論。這也就是他想說的話。

她皺起眉頭,努力想聽明白。但隻要他一開始解釋,她也就已經明白了。

“我知道:應當弄清楚人家為什麼爭論,他喜歡什麼,那時才可以……”

她完全猜到並表達了他表達得不清的意思。列文高興地微微笑了笑:從彼斯卓夫及哥哥那種雜亂而大費口舌的爭論到如此簡單明了得幾乎不說話就表達了最複雜的思想,這種轉換,使他大感驚訝。

舍爾巴茨基從他們身邊走開了,吉蒂便走到一張擺著紙牌的桌子旁邊坐下來。她拿起一截粉筆,在綠色的彩桌布上向他畫起漸漸擴大的圓圈來。

他們又繼續討論午餐時談到的那些問題:關於婦女的自由和事業。列文是同意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意見的,認為一個沒有結婚的姑娘應當在家庭中找到自己女人家的事兒做。他以此來證實這一點,即任何一個家庭都不能沒有個女幫手,無論貧富,每個家庭都有而且應該有雇來的人或親屬做保姆。

“不,”吉蒂說,她漲紅了臉,卻因此更大膽地以一雙誠懇的眼睛注視著他,“一個姑娘剛過門,難免不受屈辱,而她自己……”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噢,對!”他說,“對,對,對,您是對的您是對的!”

因為看出了吉蒂心中一個未婚女子的擔心和屈辱,所以一下就明白了吃午飯時彼斯卓夫關於婦女自由的一番話,他愛她,也感覺到了這種擔心和屈辱,立刻放棄了自己的論據。

接著是一陣沉默。她一個勁兒地用粉筆在桌子上畫著。她的眼睛閃爍出平靜的亮光。順著她的心情,他感到自己渾身都充滿越來越濃烈的幸福。

“啊呀!我把整個桌麵都塗滿了!”她說著,放下粉筆頭,做了個好像要站起來的動作。

“沒有她,我一個人留下怎麼好呢?”他驚恐地想,也拿起粉筆。“您等等,”他說著,靠桌子坐下來,“我早就想問您一件事情。”

他直視著她那雙親切而顯然是驚恐的眼睛。

“請您問吧。”

“瞧。”他邊說邊寫了幾個詞開頭的字母:K, B, M, O, Э, H, M, Б, З, Л, Э, H, N, T?這些字母的意思是:“當您回答我說‘這不可能’時,指的是永遠還是當時?”要她猜出這個句子看來是很困難的,大概幾乎不可能;但他瞧著她的那副樣子,正好像自己的生命就在於她是否明白這些詞兒。

她嚴肅地瞅了他一眼,然後便用一隻手靠著皺起前額,讀起來。時不時地她偶爾瞅瞅他,用目光在探問他:“我這樣想對嗎?”

“我明白了。”她說,臉紅了。

“這是個什麼詞兒?”他指著表示永遠的字母H說。

“這個詞兒的意思是永遠,”她說,“可那不是真的!”

他立刻把自己寫的字母抹掉,把粉筆交給她並站起來。她寫道:T, Я, H, M, N, O。

陀麗看到這兩個人的樣子,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談話帶給她的痛苦完全平息了:吉蒂手拿粉筆,帶著幸福而羞怯的微笑,抬頭看著列文,而他那俊美的身子正伏在桌子上,用一雙熱烈的眼睛,一會兒注視著桌子,一會兒注視著她。他突然變得容光煥發:他明白了。這意思是:當時我不能不那樣回答。

他詢問而羞怯地瞧了她一眼。

“隻在那時候?”

“是的。”她的微笑作了回答。

“可是現……可是現在呢?”他問。

“這個啊,您來讀一讀。我要把心裏盼望的說出來。心裏很盼望的!”她寫下了開頭的幾個字母:Ч, B, M, З, N, П, Ч, Б。這意思是:“您能忘了並寬恕過去的事兒?”

他用緊張得哆嗦的手指抓起粉筆,折下一截寫了以下幾個開頭的字母:“我沒有什麼要忘記和寬恕的,我沒有停止過愛您。”

她用一種久久的微笑瞧著他。

“我明白了。”她聲音低低地說。

他坐下來寫了一個長長的句子。她全都明白了,因此沒有問他:是這樣嗎?拿過粉筆立刻作了回答。

他久久不能明白她寫的內容,並時不時地看看她的一雙眼睛。他幸福得不知怎麼好了。他怎麼也猜不出她寫的那幾個字母的含意;但從她那雙洋溢著幸福的極嫵媚動人的眼睛裏,他明白了自己需要明白的一切。接著,他寫了三個字母。但他還沒有寫完,她就已經讀出他的手正在寫的字了,還自己把它寫完,並寫下回答:

“對。”

“你們在玩什麼secrétaire128呢?”走到旁邊的老公爵說,“我們該走啦,如果你想趕上去劇院的話。”

列文站起來,陪吉蒂到門口。

在他們的談話裏,全都說了;說了她愛他,而且還要告訴父親和母親,他說他明天早上來。

14

吉蒂走後,列文一個人留下了。這時,他感到沒有她在,自己是這麼不安,而且是這麼急不可耐地等著明天早晨盡快到來,到時候他將見到她並和她永遠結合在一起,他還對自己在沒有她的陪伴下將度過的這十四個小時驚恐得像要死去一樣。為了不一個人待著混時間,他必須找個什麼人說說話。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本來可以做他最愉快的談伴的,可是他要走,他自己說是去出席晚會,其實是去看芭蕾舞。列文隻來得及告訴他自己很幸福,自己愛他,並永遠永遠忘不了他為他做的事情。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明,他完全理解這種感情。

“怎麼,不到死的時候吧?”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同時非常感動地握握列文的一隻手。

“不——!”列文說。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和他告別時,也好像祝賀他似的說:

“我真為您和吉蒂重新見麵感到高興,應當珍惜舊日的友誼。”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這些話,卻使列文感到不愉快了。她沒法明白這一切有多麼高尚和多麼無法理解,再說她本不該敢於提到這事兒。

列文和他們告別過了,但為了不至於一個人留下,就纏住自己的哥哥。

“你上哪兒?”

“我去出席會議。”

“那,我和你一起去,行嗎?”

“幹嗎不?我們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笑著說,“今天你怎麼了?”

“我?我太幸福了!”列文一邊說,一邊拉開他們乘坐的轎式馬車的窗子,“你不要緊吧,不然有點兒氣悶。我太幸福了!你為什麼總也不結婚呢?”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微笑了笑。

“我很高興,她好像是個出色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開始說。

“你別說,你別說,你別說!”列文叫嚷起來,同時用雙手抓住他的皮襖領子並把他捂上。“她是個出色的姑娘”是一句這麼普通、俗氣的話,和自己的感覺太不符合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就他來說,這是少有的。

“不過,總可以說我為此感到高興吧。”

“這可以到明天,到明天,而現在,再也不要說話了!再也不,再也不,閉上嘴巴!”列文說著,再一次地用皮襖捂住他補充說,“我很愛你!怎麼,我可以去參加會議?”

“當然可以。”

“今天你們要討論什麼?”列文詢問道,同時不停地在微笑。

他們來到了開會的地方。列文聽到書記正結結巴巴在念那顯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記錄,但是列文從書記的臉上看出他是個可愛、出色和善良的人。這一點,從他宣讀記錄時那種慌張和不好意思的樣子一看就清楚了。然後,發言開始了。他們在爭論某些數目的扣除及鋪設什麼管道的問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還指責兩位委員並得意揚揚地對什麼事兒說了好久;接著,另一位委員在紙上寫了點什麼,開始有點兒膽怯,而然後又辛辣又討好地對他作了回答。然後,斯維亞什斯基(他也在這裏)也很漂亮而高雅地說了些什麼。列文聽著並清楚地看到,無論是這些扣除的數目或管道,什麼事情也沒有,他們也完全沒有生氣,這都是些很善良、出色的人,他們之間關係也是十分美好並讓人喜歡的。他們互不妨礙,而且大家都感到愉快。對列文來說,最妙的是他今天把每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根據一些細小的原來毫不起眼的特征就使他看出每個人的心靈,清楚地看出他們大家都是好人。特別是對列文,他們今天都懷有好感。這一點,從他們和他的談話上就看得出來,甚至連一些不認識的人也都這麼親切、友好地看著他。

“啊,怎麼樣,你滿意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道。

“很滿意。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是這麼有趣!真好,好極了!”

斯維亞什斯基走到列文跟前,叫他到他那兒去喝茶。列文怎麼也沒法明白和回憶起來,自己對斯維亞什斯基有什麼不滿,對他有什麼要求。他是個聰明和善良得出奇的人。

“很高興。”他說,並問起他妻子及小姨子的情況。因為在他的腦子裏,關於斯維亞什斯基妻妹的想法總是和婚姻相聯係的,因此他認為向誰也沒有比向斯維亞什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講述自己的幸福更好的了;於是,他就很高興地到他家去了。

斯維亞什斯基向他詳細打聽在鄉村的事兒,還像從前那樣,認定在歐洲都沒有見過的東西在俄羅斯也不可能有。但是現在,這一點兒也沒有使列文感到不愉快。相反,他倒覺得斯維亞什斯基是對的,所有這些都微不足道,還發現斯維亞什斯基有意不把自己的正確意見說出來,他為人厚道而溫和體貼。列文仿佛感到,他們全都已經知道了,還同情他,他們沒有說隻是出於禮貌。他在他那裏坐了一個、兩個、三個小時,談論各種各樣的問題,他隻注意到充滿他心靈的一件事兒,卻不曾注意自己已經使人家困倦得要命,人家早就該睡覺了。斯維亞什斯基打著哈欠把他送到前廳時,直為自己的朋友這種異樣的情緒感到吃驚。已經一點多鍾了。回到賓館後,列文一想到自己還要一個人度過剩下漫長的十小時,便感到可怕。值班的仆人給他點燃了蠟燭就想走,但被列文留住了。這個列文以前沒有注意的仆人葉戈爾,原來是個聰明的好人,心地十分善良。

“啊,葉戈爾,不睡覺難過嗎?”

“有什麼辦法?這是我們的責任。在老爺家裏幹活兒輕鬆一點兒,而且這裏給的錢多呀。”

原來葉戈爾有一家子,三個兒子和一個做裁縫的女兒,他想把女兒嫁給馬具鋪的掌櫃。

列文向葉戈爾講了自己的想法,認為婚姻中主要的是愛情,有了愛情就會永遠幸福,因為幸福全在自己身上。

葉戈爾仔細地聆聽了,而且顯然完全明白列文的意思,但在肯定列文的思想時突然出乎意料地提到,他在好的主人家幹活兒時總對自己的主人感到滿意,而現在他的主人雖然是個法國人,他也感到滿意。

“一個善良的好人。”列文想。

“那麼,葉戈爾,你結婚時愛自己的妻子嗎?”

“怎麼不愛呢?”葉戈爾回答。

列文發現,葉戈爾也興奮起來了,他想把內心的真實感覺說出來。

“我的生活也很美滿。我從小……”他眼睛閃閃發亮地開始說,顯然是受了列文興奮的感染,就像人們打哈欠互相感染一樣。

但這時候鈴聲響了,葉戈爾走了,剩下了列文一個人。午宴時他幾乎什麼也沒有吃,斯維亞什斯基請喝茶和吃晚飯,他謝絕了,他不會去想吃晚飯的事兒。昨晚他一夜沒有睡覺,此刻他依然不想睡。房間裏很涼,但他感到熱。他把兩個通風小窗都打開了,並坐在正對麵。積雪覆蓋的房頂上露出一個帶鏈子和雕花的十字架,它的上空——那是升得高高的禦夫星座,三角形,伴著一顆黃燦燦、明亮的五車二星。他一會兒看著十字架,一會兒看著星星,呼吸著均勻吹入房裏的清涼的新鮮空氣,並好像在做夢似的追逐著腦海裏浮現的一連串形象和回憶。三點多鍾時,他聽到走廊裏有腳步聲,便往門外看了看。原來是賭棍密亞斯京從俱樂部回來了。他皺著眉頭,神情陰鬱地邊走邊咳嗽。“一個可憐、不幸的人!”列文想。因為愛情及對這個人的憐憫,淚水湧到他眼睛裏。他想和他談談,安慰安慰他,但一想自己隻穿著件襯衫,又改變了主意,重新坐到通風小窗口邊上,盡情享受這冷冷的空氣,觀賞這沉默不語而對他來說充滿意義的十字架,還有那顆正在上升的黃亮的星星。六點多鍾時,地板打蠟工開始幹活兒了,禱告的鍾聲開始響起來了,列文也開始感到有點兒打哆嗦。他關上一扇通風小窗,洗了臉,穿好衣服,上街去了。

15

街上還是空蕩蕩的。列文向舍爾巴茨基家走去。門關著呢,大家都還在睡覺。他往回走,又來到自己房間裏,要了杯咖啡。一位值白班的仆人——已不是葉戈爾了——把咖啡送來了。列文想和他聊聊,但他被鈴聲呼走了。列文試著喝咖啡,並把一塊白麵包圈放進嘴裏,可嘴巴居然不知道拿麵包怎麼辦。列文把麵包吐了,穿上大衣,又出去了。他再次來到舍爾巴茨基家的大門口時,已經九點多了。他們家裏的人剛剛起來,廚師出去買菜了。至少還得等兩個小時。

這一夜和整個早晨,列文一直昏昏沉沉,有一種完全超脫了物質生活的感覺。他整天不吃,兩夜沒有睡覺,脫了衣服好幾小時待在寒冷之中,還感到從沒有過的清新和健康,而且覺得自己好像完全獨立於軀體之外了,他毫不費勁兒地活動著筋肉,仿佛什麼事情都能辦成。他相信,如果需要的話,可以飛往高處或搬動房子的一個角落。他在街上漫步來消磨剩下的時間,不斷地看看表,又環顧四麵八方。

而他當時看到的景象以後再也沒有看到過。特別是去上學的孩子們,幾隻從房頂飛到人行道上的瓦灰鴿,還有令他心動的小圓形麵包,那上麵被一隻看不到的手撒滿了粉末。這些小圓形麵包、鴿子和兩個小男孩,仿佛都不是塵世之物。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同一時間:一個男孩跑到一隻鴿子旁邊,他微微笑著看看列文;鴿子拍拍翅膀,在陽光照耀的空中閃爍著抖落下碎雪屑飛走了,小窗口裏散發出一股烤好的麵包香味,擺出了幾個小圓形麵包。所有這些合在一起是那麼不尋常的美好,以至於列文都笑起來了,他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順著報紙胡同及基斯洛夫卡繞了個大圈兒,他又回到了賓館,把表放在自己麵前,坐著等待十二點鍾到來。隔壁一間房裏在談論什麼機器和欺騙的事兒,還有早晨剛醒來的咳嗽聲。他們不知道,時針已接近十二點。十二點鍾,列文來到了大門口。出租馬車夫們顯然都知道這一切。他們都帶著幸福的笑臉向列文圍上來,爭先恐後,兜攬生意。列文盡量不使另一些出租馬車夫不舒服,並答應以後也會坐他們的車,就坐上一輛,吩咐到舍爾巴茨基家。出租馬車夫顯得很瀟灑,長外衣裏露出貼住紅潤結實的脖子的白襯衫領子。這位出租馬車夫的雪橇又高又靈活,後來列文再也沒有乘坐過這樣好的雪橇。馬兒也好,它拚命奔跑,卻平穩地如履平地。出租馬車夫認得舍爾巴茨基家,因此對乘客特別恭敬,他揮鞭畫了個圓圈兒並叫了聲“籲!”便停在了大門口的台階旁邊。舍爾巴茨基家的看門人應該全知道了。這一點,從他一雙眼睛的微笑和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可以看出來。

“啊,好久沒有來了,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

他不但知道了一切,顯然還非常高興,卻又掩飾自己的喜悅。看到他那雙蒼老可愛的眼睛,列文甚至還明白了在自己的幸福裏有一種新的東西。

“他們起來了嗎?”

“您請進!那個放在這裏吧。”當列文想回頭拿禮帽的時候,他笑眯眯地說。列文這樣遲疑是有道理的。

“您吩咐稟報哪一位?”仆人問。

仆人雖說年紀很輕,而且是個新來的,穿得像個花花公子,但是親切、善良,他也知道了這一切。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說。他見到的頭一個人,是莉儂小姐。她正穿過大廳,那一綹綹鬈發和臉都煥發著光彩。他剛開口和她說話,突然聽到門裏傳出裙子的沙沙聲,莉儂小姐隨即從列文的眼裏消失了,他的心頭湧起一種幸福臨近的歡樂的恐懼。莉儂連忙撇下他,向另一扇門走去。她一出去,嵌木地板上響起一陣急促而輕盈的腳步聲,於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己——比他自己本身更美好的東西,那種尋找和盼望了這麼久的東西,一下子就靠近了他。她不是在走,而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帶到他的身邊。

他隻看到她那雙明亮而真誠的眼睛,像他內心一樣,那雙洋溢著愛情幸福感的又驚又喜的眼睛。這雙眼睛越來越近了,它們的愛情之光使他頭暈目眩。她在他身邊停下來,接觸到了他。她舉起雙手,把它們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她向他奔跑過來,羞怯又欣喜地把自己全交給了他。他擁抱她,把嘴唇貼到她等著他親吻的嘴唇上。

她也整整一夜沒有睡,整個早上都等著他。母親和父親毫無異議地同意了,他們為她的幸福感到幸福。她等著他。她要親自對他宣布他倆的幸福。她準備好了單獨迎接他,並為這一想法而興奮不已。她既膽怯又害羞,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她躲在門裏邊一直等著莉儂小姐離開。莉儂小姐走了。她不假思索、毫不遲疑地走到了他身邊,並做了自己剛才做的事情。

“我們到媽媽那裏去吧!”她拉起他的一隻手說。他久久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與其說是怕說話會褻瀆自己崇高的感情,不如說因為每當他想說點兒什麼的時候,總感到代替說出的話的是湧出的幸福的眼淚。他拉起她的一隻手,吻了吻。

“難道這是真的?”他終於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法相信你愛我!”

她對這個“你”及他瞧著她時的那副羞怯樣子微微笑了笑。

“是真的!”她認真而緩慢地說,“我真幸福!”

她放下他的手,走進了客廳。公爵夫人見到他們倆,呼吸加快了,她立刻哭了又笑了,邁著列文意想不到的那麼有勁的步子,朝著他們奔了過來,抱住列文的腦袋吻了吻。她的淚水弄濕了他的麵頰。

“一切就這麼定下了!我很高興。你要愛她。我很高興……吉蒂!”

“幹得真快啊!”老公爵竭力做出一副不關心的樣子說;不過列文注意到,他轉過來對著他的時候,一雙眼睛是濕的。

“我老早就盼著這事兒!”他邊說邊拉起列文的一隻手,並要他到自己跟前來,“我還在這輕浮的孩子胡思亂想的時候就……”

“爸爸!”吉蒂叫起來,立刻用雙手捂住他的嘴巴。

“好,我不!”他說,“我非常……非常……高……啊!我真傻……”

他擁抱吉蒂,吻她的臉、手,再吻臉,並給她畫了個十字。

當看到吉蒂那麼長久而溫柔地吻老公爵一隻胖乎乎的手時,列文突然對這位以前不熟悉的老人產生了一種親切的感情。

16

公爵夫人坐在靠背椅上,默默地微微笑著,公爵在她身邊坐下來。吉蒂站在父親的靠背椅一邊,仍沒有放開他的手。大家都沉默著。

公爵夫人頭一個開口說出她的想法,又從所有的想法和感情轉到實際的問題。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別扭,甚至還有點兒苦惱。

“什麼時候呢?應當通知大家。還有,什麼時候舉行婚禮?你怎麼想,亞曆山大?”

“聽他的,”老公爵指著列文說,“他在這裏是主要人物。”

“什麼時候?”列文紅了臉說,“明天。你們要是問我,那依我看,今天祝福,明天舉行婚禮!”

“啊,得了吧,moncher,傻話!”

“那,過一個星期。”

“他真是個瘋子。”

“不,為什麼啊?”

“啊,算了!”母親看他這性急勁兒,高興地微笑著說,“那麼,陪嫁呢?”

“難道還有陪嫁嗎?”列文可怕地想,“而其實,難道陪嫁和祝福,所有這一切——這難道會破壞我的幸福?什麼也破壞不了!”他瞅了一眼吉蒂,發現她一點兒也沒有為陪嫁而煩惱。“可見,這是應該的。”他想。

“其實我什麼都不懂,我說的隻是自己的願望。”他抱歉地說。

“那我們再商量吧。現在可以訂婚和通知大家了。那就這樣吧。”

公爵夫人走到丈夫跟前,吻了他一下,要走;但他拉住她,溫柔得像年輕的戀人似的,他們擁抱了好幾次,公爵還笑眯眯地吻了吻她。兩個老人看樣子是一時糊塗了,不大清楚今天是他們倆在重新戀愛還是他們的女兒在戀愛。公爵和公爵夫人出去後,列文來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前,拉住她的一隻手。他現在已經鎮靜下來了,而且,他還有許多話要對她講。可是,他說的完全不是他所想說的話。

“正如我所知道的,這事情一定會這樣!我從來也不敢指望,但我心裏一直相信,”他說,“我相信,這是緣分。”

“而我呢?”她說,“甚至在那時候……”她停下來又繼續說,同時用自己那雙眼睛真摯而毅然地望著他,“甚至當我把幸福從自己身邊推開的時候。我一直隻愛您一個。不過我受過迷惑。我應當說……您能忘了這事兒嗎?”

“也許這樣更好。在許多方麵您應該原諒我。我應當對您說……”

這是他決定要對她說的事情之一。從頭一天起,他就決心告訴她兩件事情——一件,他沒有像她那麼純潔;另一件,他是個不信教的人。這是很痛苦的,但他認為這兩件事情都應當說出來。

“不,不要現在,以後!”他說。

“好,以後,但您一定要說。我什麼都不怕。我全都要知道。現在就可以說。”

他接著說道:

“好的,那以後說吧。但是不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您都要我,都不會拒絕我?對嗎?”

“對,對。”

他們的談話被莉儂小姐打斷了,她是來給自己的學生道喜的,露出雖然是假裝但卻是溫柔的微笑。她還沒有出去,仆人們一個個進來祝賀。然後親戚們也來了,於是便開始了那種非常幸福的忙亂,直到結婚第二天,列文才擺脫這種忙亂。列文經常有一種不自在的無聊的感覺,但是幸福感也在不斷增強,而且越來越強烈。他常常覺得人家對他的要求很多,但是究竟要求什麼自己卻不知道;不過人家對他說的,他全照辦了,而且這一切都使他感到幸福。他曾想使自己的親事與別人決然不同,認為辦親事通常那些條件會損害他那特別的幸福;而結果,自己做的與別人完全一樣,而且他的幸福感不斷增強,變得越來越特別,仿佛相似的情形,過去和現在都不曾有過。

“現在,我們要吃糖啊。”莉儂小姐說,於是,列文就買糖去了。

“啊,很高興,”斯維亞什斯基說,“我建議,花束您要買福明家的。”

“這需要嗎?”於是,他就上福明花鋪。

哥哥對他說,應該借些錢,因為需要很多開銷,禮品……

“需要禮品嗎?”他於是奔富爾德家。

不論是在糖果店、福明花鋪和富爾德禮品店,他都看到人家在等候他,大家都和他這幾天所打交道的所有人一樣樂於見到他,並且祝福他幸福。不同尋常的是,大家不僅喜歡他,而且就連以前不喜歡他的、冷淡的和漠不關心他的一些人,也在讚美他和順著他,還體貼入微地尊重他的感情,並且同他一樣相信,他有世界上最完美的未婚妻,認為他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吉蒂感覺到的,也一樣。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希望有個更好一點兒的對象時,吉蒂是那麼生氣,並且斷然地說,世界上不可能有比列文更好的人;結果,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隻得承認這一點,而且,凡是吉蒂在場的時候,她碰到列文都不得不以讚賞的笑臉相迎。

他答應向她坦白自己的秘密,在當時是一件沉重的事情。他和老公爵商量,得到他的允許後把自己的日記交給了吉蒂,那裏記著他的懺悔。他當時記這日記,也是想有朝一日給未婚妻看的。折磨他的有兩件事情:他喪失了童貞和不信教。承認不信教的事兒,沒有引起注意就過去了。她是信教的,從來不懷疑宗教的真理,但他形式上的不信教甚至絲毫沒有觸動她。她借由愛情了解他的整個心靈,而在他的心靈裏,她見到了自己所希望的那種東西,至於這樣的心靈狀況被稱做不信教,她覺得這無所謂。他承認的另一件事情,卻使得她痛苦地哭了。

列文把自己的日記交給她,不是沒有內心鬥爭的。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間不能也不該有秘密,因此才決定這麼做,但對這樣做會產生什麼作用,他心中無數,他沒有設身處地地替她考慮過。隻有那天晚上去劇院以前,他到他們家來,走進她的房間,看到了她那張哭過的、可憐和可愛的臉蛋時,他才明白把自己丟人的過去和她鴿子般的純潔隔開的那道鴻溝;他給她帶來苦惱,造成無法挽救的痛苦,他為自己曾經幹下的事情感到害怕起來。

“您拿走,把這些可怕的本子拿去!”她邊說邊推開桌子上那些日記本,“您幹嗎把它們給我!……不,這樣也好些,”她補充說,同時看到他的絕望的臉,又憐惜起來,“但這真可怕,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