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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德別傳》(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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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大急,連忙運起聖門火龍吼的功夫,振聲用法語大叫道:“快脫下衣服。”這一聲吼,即便是在戰場上亦聽得一清二楚。群雄如夢初醒,紛紛扯下身上軍裝。理查又叫道:“法軍將士勿憂,我等是貞德將軍請來的義軍,大軍隨後便會殺至!”

英軍初時震惶,再看援軍不到一百人,複又圍了過來,試圖依仗人多全殲。群雄毫不相讓,與法軍並肩硬抗,兩下又戰成一團,一時間鮮血肆流,喊殺四起。理查憑著一身路加福音的高深功夫,在陣中穿梭自如,卻沒看到貞德身影,心中頗為焦慮。他忽然看到遠處一位老騎士手持鏈錘,正與四、五名英軍近戰,旁邊扈從與護衛躺倒在地,想來是已死了。

理查借著火光,發現他竟是貞德麾下的猛將迪努瓦公爵,曾在特魯瓦與自己有一麵之緣。此時迪努瓦公爵氣喘籲籲,一圈白須已被鮮血染紅,身上重鎧殘破不堪,已快燈盡油枯。理查撲過去,不由分說,雙掌揮出,一抬一卸,一招之間已有兩名英軍士兵悶聲倒在地上。他不願殺生過甚,都留了幾分情,隻是打暈他們。

迪努瓦公爵見來了強援,雙目精光大盛,右手猛然丟出鏈錘,正砸中一名士兵麵部。他隨即用盡全身力氣,衝撞另外一個士兵胸前,那人鮮血狂噴,迪努瓦公爵卻渾然不懼,掏出一把匕首在他心口補了一刀,這才擦擦臉上血跡,與理查打了個招呼。

理查顧不得寒暄,急促道:“公爵大人,我等是應了英雄帖前來支援的。貞德將軍現在何處?”迪努瓦公爵一手把胡須上沾的血跡捋下來,一邊道:“我們本是打算出奇兵,乘夜偷襲此城,不料恰好有大隊英軍趕來救援,反把我們堵在城門口。貞德大人讓我在此守好城門,然後隻身殺入城堡,如今生死未卜。”理查道:“法軍大營呢?他們可曾派人前來?”迪努瓦公爵道:“我派了人去報信,隻是至今還不知消息。”

他一把抓住理查肩膀,沉聲道:“你不要管我,快帶些人進城去助她。她若死了,法蘭西複國大業便成了空談。這裏老夫我還守得住!”理查“嗯”了一聲,無暇多想,當即喚來附近的塞隆與吟遊詩人卡萊爾衝入城內。

眾人匆匆跑過通道,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這城堡中心是一片開闊地,此時開闊地內圍了一圈英軍士兵,個個手持大劍。圈中被團團圍住的是一位金發少女,手持青芒長劍,傲然挺立,宛若女戰神王爾古雷再世。她腳邊已橫躺豎臥了十幾具屍體,那些英卒攝於逼人的氣勢,悚悚然不敢靠近。

在貞德上方有一處高台,一位紅袍老者負手而立,身前被四名重甲劍士死死擋住,不失沉穩肅穆,想來就是英格蘭的山嶽之鎮貝福德公爵。他此時固然被困在城堡之中,脫身不得,貞德一時卻也近不到身。

貞德聽到腳步聲響,略略偏過頭去,看到穿著灰袍的理查,眼神倏然一亮。一名英卒以為有機可乘,大吼一聲,大劍迎頭劈來,貞德冷哼一聲,柔臂輕轉,劍光一錯,那人已然身首異處。

塞隆癡癡地望著貞德窈窕背影,見她身陷重圍,急道:“貞德姑娘危在旦夕,我們快去助她!”理查和吟遊詩人卡萊爾同時喝道:“不要妄動,有古怪!”塞隆哪裏肯聽,雙手把騎士劍高擎過頂,口中大嚷:“奉上帝之名,我乃白帶騎士塞隆是也!”

那圍著貞德的英卒們身形少動,腳法玄妙,讓開一條通路。塞隆一踏進去,登時覺得四麵八方俱是敵人,大是驚慌,還未施展出劍招,三柄大劍霎時砍中他前胸與雙腿。總算他身披鎖子甲,下肢與頭顱才未曾斷開,饒是如此,還是鮮血狂噴,仆倒在地。

卡萊爾一旁看到,手扶豎琴,雙眉緊蹙道:“理查弟兄,你可知這是甚麼陣法?”原來他剛才就覺出那些士卒站位古怪,其中竟隱含著一門陣法。理查眼神一動,沉聲道:“這是西敏寺的巨石陣!想不到貝福德公爵的親衛隊,竟然是西敏寺的僧眾。”

西敏寺是英格蘭第一大門派,數百年前西敏寺主教卡福汝曾前往索爾茲伯裏平原,在巨石陣中冥想三年,終於從巨石中悟出一門陣法,從此成為西敏寺的鎮寺之陣。巨石陣法少則七、八人,多則二十餘人,毋需武功多高,隻要配合熟練,陣法便如巨石相壘,穩若雪峰,攻之不足,圍則有餘。即便以貞德的絕世武功,一時也無法闖破此陣。

貞德轉過身來,衝理查微微一笑:“你來了?”理查見她身處重圍,仍舊泰然自若,不禁心旌搖動,大聲答道:“貞德姑娘,眾家英雄已經應了你的帖子,在城外廝殺。我特來助你!”貞德麵露欣然,仰起臉盯著貝福德公爵道:“如此甚好,快助我去取這老賊的首級。”

貝福德公爵在高台之上忽然開口道:“如今外圍我軍正合圍而來,你們不快去逃命,還兀自談論如何殺掉老夫,豈不可笑?”這人聲如洪鍾,氣度著實不小。貞德聽到他的話,隻是冷笑:“英格蘭防守巴黎的軍隊本就捉襟見肘,如今卻調動大半來救你。我軍早已乘虛而入,如今隻怕已進了皇宮了。”貝福德公爵麵色一變:“你孤軍襲我,莫非隻是誘餌?”貞德一揮聖女劍,喝道:“等你下了地獄,再仔細去想吧!”

眾士卒連忙運轉開巨石陣法,貞德劍鋒所及,立時露出一個破綻,但轉瞬間就有人從側麵攻來,迫使貞德不得不救。陣中之人,前麵的疲了,後麵的遞補而上,一浪緊似一浪,無一絲縫隙。

卡萊爾站在圈外,對理查問道:“修士可知這陣法當如何破之?”理查浸淫武學日久,接觸到的掌故極多,當即沉吟道:“我曾聽說,蘇格蘭大俠威廉華萊士舉兵抗英時,也曾遭遇此陣。當時他以長箭飛石,隔空遠遠丟去,擾亂陣中步法,再用練藍麵功的幾十名大漢四下衝擊,破了這一陣勢,可如今……”

卡萊爾笑道:“原來如此,這卻不是甚麼難事。那麼就請修士權且充當藍麵大漢,我來擾亂敵人心神。”理查微訝,這吟遊詩人來曆神秘,手底功夫虛實如何他也不甚清楚。但此時也沒別的選擇,理查便道:“就依你說的,願主與你同在。”說罷轉過身去,雙掌運足內勁,殺入陣中。

他與巨石陣相觸的一瞬,背後悄然響起豎琴聲。初時琴聲如陽春三月,愈彈愈發高亢,音韻盤旋急上,尖銳刺耳,似翱翔於阿爾卑斯之巔。巨石陣中的士兵聽到這聲音,都有些恍惚,腳下步法不自覺地踏入卡萊爾的節奏,簡直象是隨之起舞。

理查雖不通音韻,卻知道這豎琴之聲與火龍吼不同,後者以內力相逼,耗費甚钜;前者卻純以韻律動人,不帶分毫內力,是以能連綿不斷。若換了火龍吼,隻怕堅持不了一時三刻便會心血枯竭。

貝福德公爵見勢不妙,大聲道:“快停下,不要中了敵人詭計!”那些士兵聞言,紛紛停住腳步。隻這一瞬,巨石陣便露出一道大大的破綻。

理查精神大振,揮掌狂攻,他改用了十二福音功中的約翰福音。這套掌法硬朗剛猛,最適混戰。那一群擋在前麵的士兵輕則跌倒在地,重則筋骨折斷,慘呼聲陣陣。陣內貞德也揮起聖女劍,十字劍法連招遞進。兩人一內一外,又都是修的基督內功,一劍雙掌配合得默契無間。

但凡陣法最講節奏,巨石陣被卡萊爾的豎琴帶錯了節奏,又被兩人這麼一衝,登時七零八落。貞德與理查目光交錯,同時道:“走!”兩人身形一縱,突破了陣圍,朝著高台上的貝福德公爵飛去。

公爵身旁重鎧護衛慌忙阻擋,他們也是騎士出身,對十字劍法極其熟稔。眼見貞德青鋒刺到,他們正要拆解,卻不料少女手腕一晃,劃過一個半圓,陡然變作北歐的維京斧法。維京斧法產於極寒之地,本是維京海盜擅長的武學。貞德知道這些騎士重鎧厚實,極難刺穿,於是以劍作斧,改用劍背去猛力拍擊。

這拍擊貫注了貞德的聖女真氣,為首的騎士被連拍三下,震的頭暈目眩,咕咚一聲摔下台去。此時理查也跳了上來,他此時的掌法深闔耶穌登山寶訓的武學至理,圓融醇和,製人亦不製於人。那三名騎士隻覺得眼前雙掌紛飛,每一進招都被輕輕卸力,欲進不能。

理查把這些護衛與貝福德公爵隔絕開來,連忙叫道:“貞德姑娘,機不可失!”貞德更不遲疑,挺劍刺向貝福德公爵。貝福德公爵身旁已無一人,瀕臨絕境,卻爆出一股悍勇之氣,抽出所佩闊劍,大叫一聲“天佑吾王”,迎貞德而上。

公爵的招法老練沉穩,原是十分精妙。隻可惜貞德技高一籌,反手一拍,他登時覺得一條胳膊都酸麻不堪,闊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貞德一舉聖女劍,頂中他咽喉道:“還不束手就降?”貝福德公爵脖子一挺怒道:“要殺便殺!我大英格蘭隻有戰死者,卻不降賊!”貞德冷笑:“那我便遂了閣下的心願,讓天主來裁決你的罪過罷!”

她長劍剛要運力刺去,突然一股淩厲的掌力從天而降。這道內力來勢凶猛,饒是貞德心性堅定,也不得不避其鋒芒。劍鋒這一撤,貝福德公爵當即雙掌一合把它夾住,身子一矮,朝高台下滾去。貞德再想刺去,已然不及,隻見劍刃上鮮血淋漓,竟被他逃開了。

貞德和理查急忙朝台下望去,貝福德公爵已被人從地上攙起來,身旁多了兩個人。一個人貞德曾經見過,正是在特魯瓦意圖刺殺自己的朗泰羅斯,還有一個身形頎長的黑袍老者,頭戴百合法冠,手持橡木杖,瘦如皮包住的一具骷髏。卡萊爾一見那老者麵容,麵色幡然慘變,雙手顫抖幾乎握不住豎琴。

那黑袍老者仰望貞德,聲音尖利如鴉:“原來你就是貞德,果然出手不凡。我弟子敗在你手裏,也不算奇怪。”朗泰羅斯聽到老師如此評價,麵露一抹怨毒之色。

貞德功敗垂成,心中憤恨,瞪著那老者道:“你是何人?”老者道:“本座是博韋大主教皮埃爾科雄,上帝的謙卑仆人。”理查修士曾聽過這人名字,隻知他是個法奸,公開響應英格蘭對法國的占領,卻沒想到是這麼一個幹枯老頭。他暗暗捏住貞德的左手,示意她少安毋躁。那老頭剛才一掌能逼得貞德回劍自救,功力可是深不可測。

科雄眯起雙眼看了看貞德手中長劍,翹指問道:“嘉德聖女劍?你與加布裏埃拉嬤嬤怎麼稱呼?”貞德柳眉一立道:“少囉嗦,拿你的脖子過來試試便知。”她手中長劍劈劃,破空有聲,夜空中說不出地英氣逼人。

科雄嗬嗬一笑道:“嘉德劍乃是希爾德嘉德宗師遺物,卻被一個魔女拿在手裏,真教我等信徒痛心疾首。貞德聽到他指控自己為魔女,不禁勃然大怒。理查連忙按住她肩膀,代她喊道:”貞德姑娘曾目睹神跡,與天使交談,乃是篤誠的天主信徒,你憑甚麼說她是魔女?\"

科雄道:“基督武學最講究循序漸進,穩紮穩打,沒幾十年功力,不能有大成。她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卻有這等不俗的武功,若不是撒旦的巫術,還能會是什麼了?”他這一句話,讓周圍的人俱是一驚。中世紀時,捕獵魔女蔚然成風,但有怪異超常之處,往往都認為是女巫所為。科雄當場指控,理查雖覺荒謬,竟一時語塞,不知如何駁斥才好。

貞德道:“我是否魔女,自有查理七世陛下與教皇裁定。等到巴黎落城,你願與我去王廷前折辯麼?”科雄哈哈大笑道:“你還指望會有人來救援?”袍袖輕拂,丟過數個頭顱在地上。兩人同時驚叫,原來那都是方才守在城門口的法軍將領,理查認出其中還有斯托爾克與凱瑟琳。科雄道:“我剛才路過城外,順便摘了幾顆過來。如今城外法軍已是群龍無首,等到英格蘭援軍一到,你們個個都要束手就擒。”

貞德望著那一群袍澤首級,垂下頭去,泫然若泣,卻忽地用力咬破嘴唇,不教自己哭出來。理查心下慘然,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貞德卻猛然抬頭,對理查一字一頓道:“修士你不要動,我今日誓殺此人,為眾將士報仇。”她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理查勸阻,飛身跳下高台。科雄雙目精光大盛,喝道:“好!你們誰也不要插手,就讓本座來會會這小魔女!”

話音方落,二人已經戰在了一處。這科雄的武功,與朗泰羅斯是一路,都是奇詭難測,但科雄比起弟子,又多了幾分毒辣與老練。貞德用出天使通臂拳,亦隻能與他打個平分秋色。而且科雄看起來雙腳略不沾地,直似整個人漂浮半空,輕功著實了得。

兩人越打越快,隻見場上人影團團,青光茫茫,旁人莫說招式,就連拳腳都幾乎看不清,一個個拱手咂舌。隻有理查看得目不轉睛,臉上陰晴不定。過不多時,一聲對掌,兩人各自飄開三、四步遠。貞德麵無表情,隻是臉頰紅潮褪盡。而那科雄老主教卻隻恨恨吐出三字:“好功夫”,遂閉口不言,仿佛多吐一字便會噴血出來。

理查此時也跳下高台,一把扶住貞德肩頭。貞德原本身子站得極直,被理查扶住肩頭,這才微微靠了過來,柳眉輕顰。理查隻覺手心潮熱,原來她一層汗水已經透衫而出。這也須怪不得她,從奇襲貝福德公爵開始,貞德已經連連劇戰了半宿,饒是內功再如何深厚,也架不住這種消耗。卡萊爾也走了過來,並肩而立,眼睛卻一直盯住科雄不放。

朗泰羅斯看準機會,故意在貝福德公爵麵前道:“老師,就讓我去擒下這巫女罷!”科雄麵露不豫,心想本座剛與那貞德拚了個兩敗俱傷,你這乖徒弟倒會撿現成的漏子。

貞德聽到,掙紮著提劍再去拚鬥,身軀一動,卻是喘息連連,可見剛才受創實在不輕。理查伏在她耳邊悄聲道:“你權且調息,讓我去擋上一擋。”貞德瞪大眼睛,她知道理查的武功雖然不錯,要對付科雄那身詭異的功夫卻還差了些。理查看出她眼中憂慮,一笑道:“我自有計較。”

卡萊爾道:“理查弟兄,你可要小心!”理查覺得他情緒有些古怪,一時不及多想,點點頭,邁步上前。

朗泰羅斯輕蔑道:“理查弟兄,你的武功,我在特魯瓦城早看得一清二楚,還是不要出來送死了。”理查也不理他,徑直走到科雄麵前,冷冷道:“你這猶大傳人,竟敢公然在上帝之地撒野,汙蔑聖女,是小覷我教無人麼!?”

這一聲音量不大,聽在科雄和朗泰羅斯耳中,卻如同炸雷一般。

一千年前,大宗師耶穌登上加加利山,看到風輕雲譫,大受啟發,為十二位座弟子傳下十二福音功。其中十一位弟子俱都乖乖遵從聖子教導,各有闡發;惟有門徒猶大認為自己這套武功弱於旁人,心有不甘,請耶穌另外傳一套。耶穌麵斥其非,他便心懷不滿,自行作了改動。聖子最後的晚餐時,十二門徒當席各自把福音功演練了一番。耶穌看出猶大在福音功中作了手腳,把好好的勸世之拳改得陰狠毒辣,不闔教理,便知道他心懷異誌,便說:“你們中有人要背叛我。”猶大一怒之下,打傷其餘幾名門徒,反出門去,喚了羅馬人來鎖拿耶穌。

從此猶大被開革出教,另外有一位門徒補進。但猶大改造的這路武功卻流傳下來,成為十二套福音神功中的第十三套。曆來神學家都認為猶大這套武功是學自撒旦,屬於嚴禁修練的邪功之列。理查曾查閱過尼西亞論劍時的殘本,對這樁公案略知一二。他初時看到朗泰羅斯時,隻覺得有些古怪,剛才看到他老師科雄全力施為,這才覺察出端倪。

倘若這是真的,莫說從此法蘭西將視科雄如死敵,就是梵蒂岡與整個基督教世界亦容不下他。科雄一聽理查說破,心中大驚,郎泰羅斯急忙道:“你胡說些甚麼!我恩師乃是教皇親封的大主教,豈會去練那種惡魔武功?!”

理查冷笑道:“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倘若貝福德公爵知道你這擒殺魔女的急先鋒竟與猶大有染,英格蘭是否容得下你,還在未知之數。”科雄聽了他的話,沉默不語。貝福德公爵對惡魔一向極為憎惡,若他知道自己練習猶大福音,輕則地位不保,重則判決火刑。

科雄閃過一絲狠戾:“我把你們全數殺掉,便不怕旁人知了。”理查麵不改色道:“公爵就在左近。我與貞德姑娘隻消喊上一聲,你再殺我,就是做賊心虛,殺人滅口。”科雄怒道:“你這小子,欺人太甚!”理查道:“彼此彼此。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科雄看了他一眼,忽然推出一掌,理查身體很默契地朝後飄去,堪堪避過。科雄一舉木杖,大聲喝道:“此地太過凶險,朗泰羅斯,你快快護送公爵大人離開。這兩個人,我來對付。”朗泰羅斯心領神會,攙著公爵朝外走去。貝福德公爵雖有些詫異,但也巴不得早早離開,便道:“如此,辛苦主教大人了。”轉身匆匆離去。

待得公爵離開,理查把貞德攙扶起來,讓卡萊爾抬起暈倒的塞隆,四個人跌跌撞撞也朝著城門走去。科雄卻把木杖一橫,陰森森地說道:“誰允許你們走了?”理查道:“剛才你我不是達成共識了麼?我不說破你的師承,你讓我們離開。”科雄臉上皺紋抖動,笑得十分開心:“你這蠢材!魔女近在眼前,我又豈會放過她?如今公爵已被我支走,你們還能去哪裏指控?!”

科雄黑袍一展,杖頭晃動,朝著理查後心點去。他已存了滅口之心,一施招便是毒辣至極的招數。貞德已身負重傷,其餘三人他毫不忌憚,是以放手攻來。

殊料原本靠著理查肩頭的貞德忽然轉身,聖女劍鋒就勢一抖,霎時氣象萬千,凜然有上帝絕罰之象。科雄大驚,認出這是希爾德嘉德的聖靈劍法,是貝居因會最為精深的武學。想不到這少女連這套劍法也學會了。

隻見聖女劍平平遞進,璨若聖光,科雄方圓數十步內皆被劍鋒所罩,正如上帝絕罰無所不至。聖靈劍法本來就是猶大福音的克星,加上科雄心存不防,一下子左支右絀,狼狽不堪。隻聽“唰”地一聲,聖女劍掃過法杖,把杖頭平平削掉。科雄麵色一凜,當即把半截法杖擲向貞德,貞德用手一撥,他看準機會,右足點地,整個人一下子騰上城牆,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理查見貞德一劍嚇走科雄大主教,長出一口氣,再看貞德,卻心叫不妙。看來這套劍法耗力極钜,貞德麵色已是白如初雪,全憑胸中一口真氣維係。他連忙從懷裏掏出一粒蓋倫三靈丹給貞德服下,護住心脈,然後招呼卡萊爾走出城堡。

此時城外已經一片寂靜,遍地屍體。想來是法軍已被科雄擊退,然後英軍唯恐巴黎有失,護著貝福德公爵撤走了。理查也顧不得詢問戰場局勢,就近尋了一處偏僻的農莊,把貞德與塞隆放下,悉心療傷。貞德是內創,塞隆是外傷,兩者施救手段截然不同,理查修士忙碌了一夜,方才收拾停當。

貞德沉沉睡去,到了次日中午方醒。理查喂了她些混了野菜的燕麥羹,貞德喝完麵色總算泛起些紅潤,便環顧四周,第一句話便開口問道:“如今戰局如何?”說著把擱在床側的聖女劍緊緊握在手裏。理查道:“剛才卡萊爾先生出去,探聽到了一些消息。”貞德眼睛一亮,抓著理查手臂道:“我軍可曾攻陷巴黎?”理查躊躇片刻,方才囁嚅道:“法軍得了陛下敕令,已經後退二十裏,巴黎外圍盡失。”

貞德一聽,渾身俱震,再也堅持不住,暈倒在理查懷中。

第三章 查理曼王冠

貞德這一暈,把理查嚇得不輕。須知貞德這種高手,平日極少得病,一病下去便不得了。理查略通醫道,急忙雙掌抵住她後心,頓覺她體內的內息十分紊亂,肆意亂流。隻是理查不知貝居因會的內功特性,根本克製不住。

卡萊爾這時恰好從屋外拎著一隻野雉進來,一見他二人姿勢,連忙丟下手裏物什,快步上前,大聲道:“快直下巨蟹、金牛兩宮!再轉天平、摩羯,行一小周天。”理查不暇多想,依言為之,果然貞德體內氣息平穩了不少,忽然他感覺到又有一道內力加入,睜眼一看,原來卡萊爾也盤腿坐到了貞德對麵,雙掌接在她雙肩,與理查一道運功輸氣。

說來也怪,這卡萊爾竟似十分熟悉貞德的內力習性,由他引導著,很快貞德體內的真氣便被這兩股外力引入正軌,逐漸平複。理查看她呼吸變得均勻,這才放下心來。卡萊爾也鬆了口氣,轉身欲走,卻被理查叫住。

理查按住他肩膀道:“卡萊爾弟兄,你剛才救貞德姑娘的手段,可是高明的緊呐,你一定不是尋常的吟遊詩人呐。”卡萊爾尷尬笑了笑,囁嚅道:“理查弟兄果然是目光如炬。”理查道:“我雖武功不濟,看人總算還不錯。早在楓丹白露,我就看出弟兄你別有隱情——卻想不到你對貝居因會的內功心法如此熟稔。”卡萊爾沒有回答,俯身拾起野雉,信步走出屋子去。理查會意,也尾隨而出。

到了屋外火堆,卡萊爾雙手一搓,那野雉的羽毛紛紛剝落,露出白肉。他垂頭侍弄了一陣,把那雞開膛破肚,架到火上,這才長長歎息一聲道:“修士您對貞德姑娘關懷備至,我原也不該相瞞的,還是說罷。”理查劃了個十字,道:“我雖無神父的職分,卻有神父的操守,斷然不會有六耳相知,您可以暢所欲言。”

卡萊爾沉吟片刻,方道:“我與貞德姑娘的淵源,卻要從那個博韋主教科雄說起來了。”理查一驚:“你竟認得他?”卡萊爾恨恨道:“豈止認識,他與我之間可是有血海深仇!我其實並非法蘭西人,而是威尼斯人,家世雖不如美第奇,卻也殷實的緊。十幾年前,那科雄去梵蒂岡朝覲,路過威尼斯,看中了我妹妹的美貌,便露出豺狼本性。我妹妹奮力反抗,他逼奸不成,便運用主教權勢誣陷她是魔女。我家族因此被迫遷出威尼斯,想不到科雄竟私通盜匪在阿爾卑斯山口埋伏,我一家三十餘口幾乎全被殺死。”

卡萊爾說到這裏,眼圈微紅,停頓了一下方才繼續道:“我當時雖會一些武功,卻寡不敵眾。幸得貝居因會的院長加布裏埃拉嬤嬤路過,出手相救,這才撿了我一條性命下來。當時加布裏埃拉嬤嬤懷抱著一個嬰孩,說是法蘭西王國奧爾良公爵路易之女,就是貞德姑娘了。”

理查心中一動,截口問道:“貞德是奧爾良公爵之女?我卻從未聽說。”卡萊爾道:“奧爾良公爵是皇室宗親,死的又早,這時冒出一個女兒來,於查理七世麵上須不好看,自然要秘而不宣。但你看貞德一介少女竟手握兵權,若非是皇裔,怎能如此得信任?”理查想起貞德說過,說她手中有法蘭西之藍,因此大得查理七世信賴。他仔細想來,總覺得似乎想到什麼,一時又難以描摹。

卡萊爾又道:“加布裏埃拉嬤嬤擊退群匪,留了一本維吉爾的《牧歌心法》給我,然後飄然離去。我從此雲遊四方,一邊練功,一邊作吟遊詩人。一直到貞德起兵,我知道她是加布裏埃拉嬤嬤的關門弟子,有心要報恩,便接了英雄帖趕來巴黎助陣——隻恨我太懦弱,看到仇人武功高深,竟嚇得動彈不得!”卡萊爾說到痛處,一拳狠狠砸在地上。理查寬慰道:“科雄那廝武功實在高明,若非有貞德姑娘在,你我都有死無生。如今能逃出生天,已經算是僥幸。古人雲:留得北海在,不怕沒魚打。何必這時與他硬拚呢?”

卡萊爾道:“科雄老狗狡黠無比,武功又高,如今英格蘭在法國北部的統治,全靠他居中住持。我個人私仇姑且不論,對貞德姑娘與法軍而言,他亦是一個心腹大患。”理查心想,此時若讓他知道科雄與猶大福音的關係,也沒甚大用,遂閉口不言。卡萊爾看理查陷入沉思,還以為懷疑自己,麵色肅然,橫拳在胸前道:“我對天主與卡萊爾家族名譽起誓,一定會保護貞德將軍,除死方休。”理查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我隻是在想貝居因會與法國皇室的淵源,卻與您沒關係。”

兩人對談告一段落。此後一連三日,理查悉心照顧貞德與塞隆,卡萊爾則出去尋找食物,兼打探軍情。得知原來在大軍行將攻擊之時,忽有信使傳來查理七世敕令,言稱談判即開,嚴令諸軍退出巴黎。兩位首腦人物貞德與迪努瓦公爵當時俱不在軍中,軍令如山,法軍諸將隻得統軍離開,放過大好時機,英軍趁機退入巴黎。此時兩軍對峙,並無新的進展。

貞德此時內傷恢複了大半,聽了卡萊爾的描述,隻是歎息搖頭。理查見貞德憔悴不堪,委頓於床榻之上,全無當日意氣風發的英姿,心中憐惜不已。她一腔心血,苦心孤詣,都撲在克複巴黎的大業之上,如今功虧一簣,自然是大受挫折。對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來說,此事負擔委實太重。

塞隆到底是年輕人,體格強健,這時已然恢複了七七八八,守在屋外作守衛。他年輕氣盛,聽到戰局變化,脫口罵道:“那個查理七世好不曉事,偏偏這時候要退軍,辜負了姑娘你一番苦心!”貞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騎士守則要騎士尊崇王者,不得忤逆。你既是向著金鳶尾花宣誓,就是陛下的臣子,怎可以口出汙言呢?”塞隆沒想到她會袒護查理七世,氣鼓鼓地閉上嘴巴,朝著理查委屈地望去。

理查拍拍那孩子肩膀,端起一碗蔬菜濃湯走到榻邊,吹了吹熱氣,遞給貞德。貞德接過碗略喝了一口,仰臉勉強笑道:“這幾日,可把修士你累壞了。”理查道:“不妨事,我在特魯瓦城賑災時,整日都是如此。”貞德支起身子眺望窗外:“我如今也恢複了五成,明日就可動身回營中。”理查急道:“姑娘你身子還須調理一陣,否則落下病根,貽害無窮。”

貞德道:“我已用貝居因會的內功調息過,不會有問題。國事為重,法軍一日不可無我啊。”理查低聲道:“卡萊爾先生已經打探清楚。這次巴黎退軍,是查理七世身旁大臣拉特雷穆瓦耶公爵的提議,得了查理七世首肯的。可見姑娘你在朝中的敵人,委實不少,而陛下也開始對你有了猜忌。這時回去,無異龍潭虎穴,還請姑娘你三思啊。”

貞德抬起手臂,右手輕輕碰觸一下理查的左臂,淺淺苦笑道:“我何嚐不知,隻是……”她櫻唇張合,末了還是閉口不語,似有滿腹心事。理查見她如此形狀,心中憐愛,不由道:“既然知道,何不早離?姑娘你替陛下奪下奧爾良、蘭斯數座城市,助他登基為王,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咱們回去特魯瓦,我那裏園圃數十畝,一邊清修信主,一邊與民同樂,豈不好麼?”

貞德搖搖頭,將一直擱在床邊的聖女劍拿起來,兩根蔥白玉指撫過劍刃,幽幽道:“我既拿起這聖女劍,就要承擔聖女之責,這是逃不開的。嘉德祖師與貝居因會曆代掌門,無不如此。惟有蒙主恩召之時,方才有大解脫。”

理查還要出言安慰,貞德忽道:“理查弟兄,扶我起來,我想梳梳頭。”言辭倦懶,卻有一種攝人心魂的魅力。理查從屋外端來一盆清水,放到床頭,然後將貞德小心扶起身來。貞德將金發披散垂下,鬆開衣襟,偏過頭去從懷裏取出一把木梳,對著水盆一縷一縷梳理起來。陽光自窗外湧入進來,絲發滑順如金色浪濤,襯得她臉龐白皙玉透,宛若林中女神。

理查見她露出嬌妍,一時看得癡了。貞德梳到一半,回首道:“理查弟兄,光是梳頭未免有些無趣,給我唱支歌好麼?”理查本來看得入迷,聽貞德連喚了數聲,才反應過來道:“卡萊爾先生歌喉勝我百倍,我這等粗人,會什麼歌詠。”貞德抿嘴笑道:“修士你不是會聖門火龍吼麼,就是吼上一吼,權當解悶也好啊。”兩人都是一笑。理查沉思片刻道:“歌我是不會,不過我曾看過一卷長詩,頗為雅致生動,名叫《神曲》,你若想聽,不妨背給你。”貞德喜道:“如此甚好,我早聞其大名,隻是師父說此書不利於心誌清修,還不曾拜讀。”

理查道:“這長詩名叫《神曲》,乃是一百年前的佛羅倫薩人但丁所作,全詩甚長,你能聽懂佛羅倫薩語麼?”貞德道:“我師父就是佛羅倫薩人,自然懂的。我繼續梳頭,你來念給我聽吧。”說完轉過身去,理查望著貞德梳洗的窈窕背影,曲線畢露,怔了片刻,開口吟道:

方吾生之半路,恍餘處乎幽林。

失正軌而迷誤,道其況兮不可禁;

林荒蠻以慘烈,言念及之複怖心!

戚其苦兮死何擇,惟獲益之足諮;

願覼縷其所曆,奚自入兮不複懷;

餘夢寐而未覺,遂離棄夫真馗………

這一篇吟頌下來,已是夕陽西下,煙霞滿天。貞德聽罷,半晌不語,似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良久方才感歎道:“我竟不知人間還有這等蒼涼孤鬱的美妙詩篇。”理查道:“這隻是地獄篇,尚還有煉獄篇與天國篇哩。說的是但丁與他的情人——聖女貝德麗采,兩人遊曆煉獄與天堂,所遇諸事,無不寓意深刻,有裨人心。”

貞德奇道:“聖女也可作情人?竟有這樣的事?”理查解說道:“此情非彼情。貝德麗采與但丁兩人之感情,無關肉體,純乎精神相感,不違上帝之道。兩人相戀,乃是一段千古流傳的佳話。”

貞德“哦”了一聲,凝望理查,碧藍色的雙瞳盈盈若閃:“等明日回到軍中,理查弟兄你能把這首《神曲》盡數吟與我麼?”理查道:“如果姑娘喜歡,我現在便可。”貞德卻伸手輕輕掩住他的嘴,道:“賢者彼得拉克曾雲,長愛綿綿不盡意。這樣的好東西,我實在舍不得一次聽完,未免太暴殄天物。等到明日回到軍中,你再說與我聽。”

理查略猶豫了下,老老實實道:“明日姑娘回營,我卻不能跟隨,還有件事要辦。”貞德微露出失望神色,卻稍現即逝,淡淡道:“哦,那沒關係,已經麻煩弟兄你太多了。”理查道:“姑娘不必太過失落,等我辦妥當了,再去與將軍你吟完《神曲》。”貞德嗔道:“那自然是好。隻是你張口將軍,閉口姑娘,真的不知人家名字叫貞德麼?”理查隻得訕訕陪笑,一麵望著貞德笑靨如花,心想可從未見她笑的如此開心過。

他視線掃過貞德胸前,卻忽然發現那枚掛在脖子上的藍色寶石卻不見了。貞德道:“那寶石已被太後借去,用在王太子在蘭斯登基之用。我出征在外,一時還不及取回。”理查“哦”了一聲,不再追問。貞德嘴角微微上挑,雙眸帶著揶揄道:“莫非修士你隻是想尋個借口?”理查麵色騰地一下變紅,連忙道:“不敢,不敢。”貞德見他的窘迫摸樣,又咯咯笑了起來。

次日眾人打點行裝,卡萊爾弄來一匹戰場上走失的馬匹,讓貞德騎上,他與塞隆在兩側護衛。理查對卡萊爾與塞隆叮囑道:“此回大營,凶險異常,你們可要看護好了貞德將軍。”塞隆奇道“這附近英狗已經不多,修士你為何如此擔心?”理查一陣苦笑,心想我說的凶險又何止是來自英格蘭人,可又不便明說。卡萊爾聽出他話中有話,便會意地點頭道:“你盡管去罷,我們自然會護衛好將軍,不教敵人得手。”

貞德騎在馬上,握緊劍鞘,對理查說道:“等你回來,可要帶我去遊曆煉獄與天國。”塞隆與卡萊爾聽到她的話,都嚇了一跳。隻有理查與她相視一笑,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轉身離去。

拜別了貞德一行,理查隻身一路朝著東方而去。不一日,他已穿過整個佛蘭德地區,來到布魯日城。布魯日乃是佛蘭德重鎮,一條萊茵河穿城而過,水道網布,商船如織,萬商交彙,極之繁華。

理查進了城後,先去聖血教堂拜謁了基督血匣,邇後雇了一條小木船,飄飄搖搖到了城內西北一處修道院。這一處修道院以白石砌成,高牆圓頂,頗有拜占廷古風。看岩縫斑駁,少說也有數百年曆史。理查走到修道院正門,望見一尊聖母像高高聳立,心想這便是貝居因會的總舵了。

卡萊爾曾說,貝居因會行事低調神秘,但居所卻從不避人,其中總舵便設在布魯日城中。整個佛蘭德乃至西歐全境,常有女子前來這裏尋求庇護。

理查走到修道院大門前,伸手拍了拍木門。半晌方有一位掃地老嬤嬤打開旁邊小門,探頭出來。那嬤嬤打量一番理查,開口道:“修士若是來禮聖靜祈的,請去聖桑大教堂,自有主內的弟兄接引。這裏是女修道院,卻不方便。”理查恭恭敬敬道:“請問加布裏埃拉院長可在?”

那嬤嬤道:“院長正在靜養,不見外人的。”理查道:“我是來自特魯瓦城西妥斯會的理查修士,找院長有要事相商,煩請通報一聲。”嬤嬤一聽,麵色陡然一變,慢慢打開門放他進來,轉身便走,一言不發。

理查隨著她走過一條長廊,來到修道院內的一處接引大廳。這大廳呈正方形,穹頂高闊,四下各有一扇木門,四周牆壁上有諸多彩繪雕塑,無不陰柔細膩,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引路嬤嬤道:“你可等在這裏,我去通報。”

過不多時,理查忽然聽到腳步紛亂,一抬頭,卻見幾十位修女從大廳四個入口魚貫而入,個個表情肅穆。為首的一位老嬤嬤指著理查喝道:“好個惡賊,敢來闖我貝居因會!”理查愕然,連忙分辨道:“我來此地是找院長大人有要事相商,卻沒甚麼歹意。”

老嬤嬤一揮手道:“事到如今,還要兀自狡辯!布陣!”她一聲令下,那幾十位修女身形如飛,很快站成數隊,東一簇,西一叢,守在四個出口。老嬤嬤冷笑道:“惡賊,你自投羅網,我看你如今還能跑去哪裏。”

理查再一看那些修女所站的位置,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陣法儼然是格裏高利唱詩班的格局,心中頓覺不妙。

數百年前梵蒂岡曾有一位教皇格裏高利,是一代武學奇才。他悟到以氣馭韻、以音傳氣的法門,開創了唱詩班聖詠。唱詩班聖詠講究的是韻律相輔,層疊響應,即便陣中之人個個內力平常,也可靠著聖詠合唱發揮出數倍威力。後來到了希爾德嘉德的時代,她精通樂理,曾親手譜寫百十餘首聖歌,因此貝居因會的唱詩班聖詠,威力猶在梵蒂岡之上。

理查認出這個陣法,心想自己真是好大的麵子,竟讓貝居因會布出這種陣法來對付自己。他情知此陣一經布成,萬難逃脫,便想隻好先下手為強,趁陣勢未成去闖上一闖。

他見西門處站著的數名修女年輕尚輕,身形一晃,便揮掌攻去。修女們一見他開始動手,連忙各自站位,齊聲開口詠唱,合聲悠揚而起,傳來陣陣內力。這是希爾德嘉德譜寫的《願神的清泉沐浴深在》,寓意精深,旋律巧妙。

理查衝至陣前,施展出路加福音攻向唱詩班中的一個年輕修女。掌風當前,那修女巋然不動,隻從唇裏吐出一陣輕嘯,周圍同伴隨著旋律和聲,似是千萬隻手灌輸內力給她。理查的掌快攻到她麵前時,已經是強弩之末,覺得對方內力如排山倒海般襲來。理查不得以隻得雙腿一頓,閃身避過,哪知另三位修女低音湧起,在他麵前築起一道厚厚的無形牆壁;又有兩位修女緊承,甩出兩段花腔兒,螺旋直上,理查隻得後退數步,才穩住陣腳。

理查這才真切地體會到唱詩班陣的威力,那四個唱詩班雖然分列四門,實則低音、中音、高音諸聲部靠詠唱與彼此配合,嫻熟默契。低音低沉、中音宏厚、高音激越,正似諸般長短兵刃彼此組合,毫無破綻,一浪高過一浪。

漸進高潮之時,四門領唱的四位嬤嬤邁前一步,聲音高亢,如四條長劍一般刺向理查:“我們在天上的父,他垂憐我們,應許我們的!”理查大吃一驚,縱身躲閃,卻不防眾修女齊聲唱答:“聖哉聖哉,天上的父。”把他周身團團籠罩。

這由獨唱者領唱一節詩篇,然後唱詩班重複該節的前半部分。兩者一問一答,旋律越發花俏,正是格裏高利聖詠中最高形式的應答聖詠。四門共有四位領唱,等若是四位高手分進合擊,旁邊還有許多中音部與低音部的和聲一旁掠陣。理查在圍攻之下無路可走,隻能退到大廳中間。好在貝居因會的武功慈柔,並不進逼,以靜製動。

那老嬤嬤見惡賊已經走投無路,大為得意,正要喝令他束手就縛,忽然身旁卻多了一位老嫗。這老嫗七十多歲,滿麵核桃般的皺紋,卻生得慈眉善目,兩道白眉之間一粒紅痣,雙目清澈如水。老嬤嬤見了她,連忙躬身道:“加布裏埃拉院長大人,您怎麼來了?”

被稱作院長的老嬤嬤淡淡道:“我在禮拜堂內,還奇怪為何今日晨祈之人怎麼少了許多,原來都被拉雅嬤嬤您叫來這裏了。”拉雅嬤嬤急忙躬身道:“院長,前幾日那特魯瓦城的惡賊的同夥今日重來,正要擒他。”然後把理查之事詳細說了一遍。

加布裏埃拉嬤嬤步入大廳,環顧一周,忽然袖手一指衝理查道:“那本書可是弟兄您丟的?”理查轉頭去看,發現卡萊爾那本《維吉爾心法》落在地上,忙道:“這是我一個朋友的,是他指點我到此地來。”加布裏埃拉嬤嬤點點頭:“原來是卡萊爾先生的故人,我好久不見他了。”轉頭笑道:“拉雅嬤嬤您可有些武斷了。既然那惡賊已然逃了,他的同夥又怎會不加掩飾去而複返呢?”

拉雅嬤嬤道:“這人與那惡賊一般裝束,又都是特魯瓦來,讓人不得不防。”加布裏埃拉嬤嬤道:“這人用的是梵蒂岡的福音功夫,若非信仰堅定,心存大善,斷不會用得如此流暢。想來是個義人,不要太過為難。”

院長在貝居因會內權威極高,一言九鼎。拉雅嬤嬤見院長發了話,隻得轉身高聲道:“各位姊妹,收陣!”那一眾修女平素訓練嚴格,一聽令下,同時閉嘴寧氣,竟是一絲不亂。理查在大廳中央氣喘籲籲,心有餘悸。這陣法密不透風,就是貞德來,恐怕也未必闖得出去。

理查把書撿起來,雙手恭恭敬敬捧起來:“您一定就是加布裏埃拉院長罷?卡萊爾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托我把這本心法還給您。”加布裏埃拉嬤嬤道:“既然是卡萊爾先生的朋友,那自然就是本派的客人。”她接過心法放入懷裏,又道:“剛才一切,純屬誤會,希望弟兄你不要介意。這也不能全怪拉雅嬤嬤。前幾日也有一位修士自稱來自特魯瓦,我們好生接待,他卻夜闖貝居因會的秘閣,還欲下毒傷我。”

理查一驚,忙道:“那人是否叫朗泰羅斯?”拉雅嬤嬤搶道:“莫非你認識?”理查苦笑道:“我來此地,倒有一半是因為他。這人如今下落如何?”拉雅嬤嬤道:“院長大人何等人物,早早識破了他的奸計。他事敗欲逃,傷了我們數名姊妹,最後還是院長親自出手,把他打成重傷,落荒而逃。”

理查道:“原來如此,這人是博韋大主教皮埃爾科雄的弟子。”院長目光一凜:“科雄?想不到他這麼多年,還是賊性不改。”拉雅嬤嬤訝道:“院長您認識他?”加布裏埃拉嬤嬤冷哼一聲:“豈止認識!那科雄當年用邪法騙奸貝居因會的數名年輕修女,被我會派遣高手一路追殺到了意大利。最後他在阿爾卑斯山恰好被我撞到。我要殺他,他卻苦苦哀求,又發下毒誓,我才放這狗賊一條生路。想不到今日又來惹事!”理查心想,大概卡萊爾先生就是在這一役得以逃出生天。

加布裏埃拉嬤嬤看理查表情,似有無數言語要說,便揮了揮手,示意他隨自己來。拉雅嬤嬤有些不放心,但看院長態度堅決,也隻得留在廳中。兩人一前一後朝貝居因會後麵走去,加布裏埃拉嬤嬤麵相和藹,卻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威嚴氣度,理查跟在後麵,一句話也不敢說。

兩人上上下下,來到一處幽靜小屋。小屋內頗為狹窄,隻有一張橡木長桌與兩把椅子,桌上一柄燭台一本聖經,除此以外並無他物。加布裏埃拉嬤嬤請理查坐下,為他倒了一杯清水,袍袖一揮,屋門咣當就關上了。這份憑空使力的功夫,讓理查咋舌不已。

加布裏埃拉嬤嬤道:這裏是院長專屬的靜祈室,若沒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五十步。理查弟兄你可不必顧忌。“理查道:”我這一次來,並非為卡萊爾先生還書,卻是為了貞德姑娘。“嬤嬤白眉略挑,卻似早猜中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你莫不是為了追查貞德那孩子的身世而來?“理查聞言一驚:”院長大人您怎麼猜到的?\"

嬤嬤道:“她出山已近一年,這孩子心情高傲,不擅掩飾,遲早會有有心人覺察到其中端倪,來我這裏求證——不過我卻沒想到會是西妥斯修會的修士——理查弟兄,你與貞德是如何認識的?”

理查便把自己與貞德的淵源詳細說了一遍。加布裏埃拉嬤嬤聽到貞德不顧傷勢,返回軍中,輕輕歎息了一聲,用指甲敲了敲桌麵道:“這孩子,還是如此倔強。”言罷又眯起眼睛,表情饒有興趣:“聽起來理查弟兄您與貞德不過是萍水相逢,一共隻見過兩麵。為何對這個有興趣?”理查道:“我為了貞德姑娘幸福,亦為了法蘭西國運。”

加布裏埃拉嬤嬤聽到後半句,微露詫異:“理查弟兄,你倒好眼力!”理查卻沒有絲毫得色,反而憂心更重:“在下隻是聽得隻言片語,略作推斷而已。不過貞德姑娘行事高調,又從無心機,連我這魯鈍之人,都已有所懷疑,遑論別人?那朗泰羅斯,想必也是因為他師父科雄大主教有所覺察,於是指使他來貝居因會來探個虛實。”

他又追了一句:“法蘭西宮廷波譎雲詭,英格蘭又對貞德恨之入骨。倘若嬤嬤您不能坦誠相告,隻怕貞德姑娘會有危險。”加布裏埃拉嬤嬤沉吟良久,方才緩緩道:“那麼理查弟兄,關於貞德身世,你究竟知道多少?”

理查道:“卡萊爾先生曾告訴我說,貞德是奧爾良公爵路易之女,可是真的?”加布裏埃拉嬤嬤頜首道:“確有此事。”理查深吸一口氣道:“那貞德的生母,便是伊莎貝拉王太後?”

加布裏埃拉嬤嬤見理查一語點破玄機,眼神半是驚異,半是讚許,拍了拍膝蓋歎道:“修士真是洞若觀火,看來本座不必再苦守這秘密了。”理查道:“真言不傳六耳,嬤嬤您盡管放心就是。”嬤嬤起身為理查續了些清水,衝聖母像祈禱片刻,複坐回去,徐徐道:

“此事說來話可就長了。十九年前,法蘭西是查理六世在位。查理六世是個瘋子,不堪國事,法蘭西舉國都靠著伊莎貝拉王妃一力承擔,當時法蘭西朝廷有兩大門閥,一個是奧爾良公爵路易,一個是勃艮第公爵約翰,兩人都為了伊莎貝拉王妃爭風吃醋。當朝的查理七世,其實就是伊莎貝拉王妃與路易私通之子。查理七世九歲那年,他的生父身份被勃艮第公爵約翰得知。約翰勃然大怒,不僅派人暗殺了路易,還率眾降了英吉利,以致法蘭西四分五裂。”

理查點點頭,這段史實法蘭西人人皆知。查理七世的身世早有傳言,隻是不見於官方記錄罷了,坊間可是早流傳開來,法蘭西人無不心知肚明。加布裏埃拉嬤嬤繼續道:

\"就在路易遇刺那一年,伊莎貝拉王妃恰好已經有了身孕。當時政局不穩,王妃殫精竭力隻為維持法蘭西不亂,深知倘若自己再誕下路易的遺腹子,國政便不可收拾,隻得來向貝居因會求助。王妃本是我貝居因會的俗家弟子,我一向對她頗為照拂,便親自去了趟巴黎,偷偷帶走嬰孩,繞道阿爾卑斯返回布魯日——我救下卡萊爾先生,便是在那時候,我隻告訴他這是路易之子,卻不敢說與王妃有關——從此貞德便留在布魯日,被我悉心撫養,教以武功。自從開派祖師希爾德嘉德以來,她可算是會中最出色的武學奇材。

說到這裏,加布裏埃拉嬤嬤臉上浮出慈愛神色。理查道:“如此說來,貞德脖子上掛著的那枚寶石,就是法皇王冠上的那枚法蘭西之藍麼?”加布裏埃拉嬤嬤道:“修士目光如炬,真是見一葉而知寒秋,實在佩服。法蘭西之藍乃是查理曼王冠上的裝飾,伊莎貝拉王妃把貞德交與老身之時,把這枚法蘭西之藍塞入繈褓,說日後若是相認,好有個憑證。”

理查於法國皇室典故頗為熟稔,當日一看到這枚寶石,便模模糊糊猜出來曆。那頂法皇王冠本是查理曼大帝的遺物,其上綴有數枚玉石,還有耶穌殉難時流傳下來的聖物十字架殘片,乃是曆代王室正統的關鍵信物。查理七世在蘭斯登基之時,就是戴的這頂王冠,方才贏得群臣心悅誠服。

嬤嬤又道:\"我原想讓她作個修女,在貝居因會一世安穩渡過。可近年以來法蘭西國事日蹙,貞德雖然已經絕誌事主,可她畢竟有王室血脈。我便瞞住身世,把嘉德劍授予她。這把聖女劍是嘉德祖師傳下的至寶,凡是持劍者,必須要秉承聖女之名,匡濟世事。貞德得了這把劍,十分欣喜,還立下聖女誓言,把法蘭西複國視同己任。我這才放心讓她帶著法蘭西之藍下山,去助自己母親與哥哥一臂之力。

理查皺眉道:“這事可大大不妙。貞德姑娘的出身如此敏感,查理七世又怎會容忍她呢?”加布裏埃拉嬤嬤道:“查理七世並不知道真相。我讓貞德把法蘭西之藍隻拿給伊莎貝拉看,伊莎貝拉看到,自然就明白了。你看貞德一到希農,立刻手掌兵權,這都是王太後暗中助力的緣故。”

理查冷笑道:“權勢麵前無親情,伊莎貝拉太後愛護兒子,隻怕如今查理七世早已盡知內情了。”加布裏埃拉嬤嬤道:\"就是他知道了也不打緊,貞德隻要把法蘭西之藍帶在身邊,查理七世便不敢有什麼舉動。

理查聽到這裏,霍然起身,麵色霎時蒼白一片:“這可糟了!貞德姑娘在巴黎附近療養之時,並沒把法蘭西之藍帶在身上。她說早已被太後借走,用去給王太子登基加冕。”加布裏埃拉嬤嬤聽到這裏,原本沉穩的表情大為震動,目光一凜:“可伊莎貝拉為何要這麼作?”理查急道:“這豈不是很明顯麼?她愛惜自己兒子,便把那寶石騙到手,嵌在查理曼的王冠之上,順利遂了兒子登基之願。從此查理七世對貞德姑娘便再無半點顧忌。”

加布裏埃拉嬤嬤疑道:“若非貞德力挽狂瀾,法國皇室早已被連根拔起。查理七世怎會作自斷臂膀的蠢事?”理查一時衝動,也顧不得禮貌,張嘴大聲道:“嬤嬤您在修道院時間太久,對世情看的忒單純了!查理七世刻薄寡恩,猜忌成性,怎會容得了貞德姑娘?自從他在蘭斯加冕之後,對貞德便處處掣肘,先是削減貞德兵權,以致她戰力不敷,不得不在全法蘭西大撒英雄帖;後來又在巴黎突然下令撤兵,以致貞德苦心籌劃功虧一簣,就是明證!”

加布裏埃拉嬤嬤聽了理查的一番話,也不為仵,隻是手撚著念珠,沉吟不語。她在歐洲武林德高年劭,是公認的頂尖高手,可長年隱居在貝居因會的修道院,不與外界交通,於這宮廷內鬥反不及理查看得透徹。她親手教出來的弟子貞德,自然更無心機。

過了半晌,老嬤嬤方遲疑道:“如此說來,我派她下山,竟是害了她?”理查正色道:“也不盡然。貞德姑娘力挽狂瀾,使法國免遭滅國之災,這是上帝也要稱讚的義舉,配得上她手中聖女劍的昭昭用意——隻是如今局勢已經大變,法國王軍占據主動,又有大批貴族貴族依附,就連勃艮第也搖擺不定。反觀英人,國王尚幼,又是權臣貝福德公爵輔政,弱主強臣,早晚生變。就算沒有貞德,法軍亦有足夠機會擊敗英格蘭人。”

說到這裏,理查站起身來,衝加布裏埃拉嬤嬤深深一拜道:“這次我來,就是想懇請院長親自出山,勸說貞德放下聖女劍與聖女職責。她年紀尚輕,法蘭西國運由她一肩承擔,委實太重了。”加布裏埃拉嬤嬤聽到他忽然這麼一說,不禁一怔,旋即道:“修士何以對貞德關心到了這種程度,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