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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人間下》(1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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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她是莫妮卡。

她已回到“狼穴”,回到原來壓抑的辦公室。

誰都知道她是跟著老板回來的,據說她在非洲救了老板的命,因此即將要飛黃騰達——同事們對她不再冷淡無情,而是殷勤地噓寒問暖,小嘍羅似的爭先恐後來服侍——看來這些人既不聾也不啞,也沒有徹底遵守“狼穴”紀律,反而是耳聰目明心領神會,隻不過戴上了一副“勢利”牌眼鏡。

但她依然保持低調,遇到有意接近她的那些人,隻是報以禮貌而平等的微笑,沒有居高臨下的態度,她仍是辦公室裏普通一員。自己還是一隻醜小鴨,永遠不會變回白天鵝,也不會改變自己在他人心中的位置——別人給予她的關注,僅僅來自於那個人的財富與權力——如果他失去這一切,那麼他本人以及他身邊的全部,必將一文不值,遭到更猛烈的報複。

等到大家輪流請安與朝拜結束,她才有空抬眼注意那條走廊。秘密會議室就在那個方向,他帶著白展龍、史陶芬伯格,以及中國區的眾多大老進去開會,已經超過了半個鍾頭。不知他今天會不會再發脾氣?又讓他的屬下們增加一份仇恨,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擔心,擔心他的暴躁情緒會傷害內髒與精神,甚至危害自己的生命。

忽然,她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高大洋人走出來,正是全球助理史陶芬伯格。

出於秘書工作的職業精神,她迎上去禮貌地問:“史陶芬伯格先生,有什麼需要幫助嗎?”

“哦,藍小姐,請問衛生間在哪裏?”

他非常有貴族風範地微笑。不過,他臉頰的肌肉在顫抖,就連褲腿管也有劇烈晃動——這些微小的細節,隻有敏感的她才能發現。但她不能當麵點破,隻能禮貌地指出衛生間方向。

史陶芬伯格轉過挺拔的身材,快速離開辦公區域。她困惑地回想他的反常舉動,不會是對自己感到害怕吧?他的綠色眼珠裏埋著什麼,她記得這種特別的眼神,就像自己也曾經遭遇過的……想起來了,這種眼神的名字叫“絕望”。

絕望?

就在暗暗咀嚼這種眼神之際,突然身後響起震耳欲聾的巨響,幾乎震碎她堅強的心。接著感到一記重拳打在背後,五髒六肺都被翻騰起來,竟讓她整個人平飛出去,仿佛被送上月球,無助地失去了重力。

刹那間,世界已完全變形,煙塵與碎穴如同沙塵暴,自會議室方向席卷而來,衝起無數破碎的紙張、玻璃殘渣與辦公用品……天旋地轉之間,耳邊依然回蕩轟隆隆的聲音,還有男人的慘叫與女人的尖叫,世界末日即刻降臨?

驚心動魄的數秒內,強大的衝擊波已摧毀一切,她竟被拋出數米之遠,埋在濃濃的煙塵裏。什麼都看不到了,後背火辣辣地疼痛,渾身骨頭似乎被扭斷,重回一年多前非洲煉獄。

不知是誰在大喊:“地震啦!逃命啊!”

地震?自己在519米深的地下,不可能再有機會逃生了!

不,是天譴!是老天對深入地底的“狼穴”,妄圖以科學褻瀆神靈的懲罰?

她有些後悔,為什麼不立刻被震死?還要繼續活一段時間忍受痛苦?不過,既然忍受過凡人從未想象過的痛苦,她想自己應該可以挺過去——隻要,隻要他還活著!

啊!他還活著嗎?

衝擊波,抑或爆炸,不正來自會議室的方向?

不,你不要死!你必須活著!

強迫自己艱難地爬起來,頂開壓在身上的文件櫃。鼻孔裏全是灰塵碎屑,隻得用力地往外出氣。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又被塵土刺激得淚流滿麵,才從彌漫的煙霧中,看到辦公室已麵目全非,就像經過一場大爆炸。

就是爆炸。

摸摸自己的身體,雖然到處都很疼痛,但還能活動自如,至少沒有性命之虞。顧不上灰頭土臉的狼狽形象,她首先摸清楚會議室方向,便踉踉蹌蹌直衝而去。腳下到處是被震碎的水泥塊,如同走過大轟炸後的廢墟,幸好“狼穴”結構極其堅固,走廊居然沒被炸塌,穩穩地托住了天花板。

前頭不斷噴湧出灼人的煙霧,已被改造為一座火葬場,或許應該考慮他能否還有全屍?抑或已被炸成碎片無法辨認?

淚水——這回不是被煙塵刺激的,大顆眼淚滑下布滿塵土的臉頰,衝刷出兩道灰色淚痕。想起幾天在非洲的經曆,千辛萬苦衝過槍林彈雨,拯救了他的生命,難道又這樣要離她而去?

一切原有的標誌都看不清了,但她已認準煙霧最濃,溫度最高的所在,那一定是會議室——他就在裏麵!無論是死是活。

她是第一個衝進爆炸現場的人。

回到悶熱的蒸籠,眼前煙塵漸漸落下,覆蓋瘡痍滿目的地麵。腳下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隻炸斷了的胳膊!來不及發出尖叫,又發現頭頂掛著一隻炸碎的大腿,接著是滿地殘破肢體,以及個別相對完整的死屍,卻也被炸開了肚子或腦子。

真怕摸到他的頭顱——愛人的頭顱。

爆炸已過去半分鍾,會議室裏的視線越來越清楚,最初的燈光卻被爆裂,但自動打開了應急備用燈——白色光芒照破漸漸安定下來的灰塵,落到被炸碎的橡木大桌上,矗立著一具巨大的鋼鐵盔甲,具有十六世紀馬克西米裏安式樣風格,卻大到隻有姚明才穿得下的尺寸。

塵埃落定……盔甲卻動了一下,中間裂開一道縫隙。

她顫抖著衝上去,努力要掰開這道縫,她聽到裏麵有人的聲音,劇烈而急促的喘息聲,即將窒息的掙紮。

費盡全身力氣,盔甲終於被打開,露出一張還算完好的臉。

幸好,這是一張活人的臉——

他。

她的他。

她的死裏逃生的他。

他痛苦地睜開灼紅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她,令他很是驚訝地動了幾下,卻依然沒法掙脫出來。

“別說話!當心傷著自己!”

她像關愛一個男孩似的,撫摸他漲得通紅的臉。

“啊?”

處於發生爆炸的中心,他的耳朵顯然被震壞了,聽不清她說什麼?他可能還有些腦震蕩,茫然地看著她的身後。

她難過地摸著他的嘴唇,就像從前最喜歡的樣子,盡管那些時刻也異常短暫。

“我死了嗎?”

終於,他大聲地說出話來,就像耳背的老人說話那樣。

“不,你還活著。”

“什麼?”

他仍瞪大眼睛聽不清,她隻能趴到他耳邊,用更大的聲音一字一頓喊道:“你……還……活……著……”

終於,他的目光表明自己聽到了:“是你?莫妮卡?”

“是我!”這是她僅有一次忘乎所以,大概她的腦子也被震壞了,“我就是莫妮卡啊!”

“我的莫妮卡!我的莫妮卡!”

他激動地狂喊起來,即便麵對的隻是一個醜小鴨。

這反而令她冷靜下來,沒有跟他一起瘋狂——也許爆炸造成的腦震蕩,使他從死神唇邊逃走後第一眼看到她時,想到自己曾經最愛的女子,想到當年那張混血的美麗臉龐,恰好眼前的女子也叫“莫妮卡”,那個無法忘卻的幻想,便和這張平凡的麵孔重疊在一起。

沒錯,幾秒鍾激動過後,他的身體微微一震,目光變得無限憂傷,絕望地歎息:“不!你不是莫妮卡!你不是她!為什麼你不是她!為什麼不把我炸死算了?為什麼還讓我一個人活著?為什麼一個人承受全部苦難?”

她再也無法殘忍地控製自己的眼淚,別過頭去輕輕擦拭,不要讓他發現自己的脆弱。

然而,他的理智恢複得真快,大聲問道:“這是誰幹的?”

誰製造了這起駭人聽聞的爆炸?

瞬間,她想起爆炸前一分鍾,匆匆走出會議室去衛生間的男人。

“史陶芬伯格!”

老子還活著。

爆炸發生的時刻,我根本來不及反應,隻記得一陣巨大聲響,麵前的橡木大桌翻了起來。就在一塊破碎鋒利的木板,即將紮破我的太陽穴之際,我身下的座位已如變形金剛,瞬間變成一具堅固的歐洲式盔甲——除了白展龍誰都不知道這個秘密,這個座位具有爆炸自動防護裝置,隻要感受到一定空氣壓力,就會在十分之一秒內啟動,變成一具盔甲的樣子,將坐在椅子上的人包裹起來,遮擋全部的爆炸衝擊波,以及因此形成的破壞物,保護我幾乎毫發無損。不過,爆炸依然震得我昏迷過去,並使我暫時損失了大部分聽力。

其他人就慘了!

總共十個人參加會議,有五個當場被炸死(其中兩個距離爆炸點最近,被炸得四分五裂,慘不忍睹)。還有兩個被炸成重傷奄奄一息,“狼穴”基地常駐醫生正在做緊急治療,並將送往附近最好的醫院。隻有白展龍坐得離我最近,他知道我的座位的秘密,爆炸發生的瞬間,飛快地躲到我的座位後麵,雙手抱頭蜷縮成一團,寬大而堅固的盔甲阻擋了衝擊波,所以僥幸逃過一劫,隻是手和腳被木頭碎片紮傷,耳膜震破流了很多血,好在醫生說並無大礙。

老天護佑,我幾乎沒受什麼傷害,不過還有一個人例外——爆炸發生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在會議室。

史陶芬伯格!

記得他做完關於第三次世界大戰預測報告的長篇大論之後,便說要上廁所離開了會議室,不到一分鍾爆炸就發生了……

史陶芬伯格!史陶芬伯格!史陶芬伯格!

難道他和曆史上暗殺希特勒的史陶芬伯格有什麼親戚關係?

他也和他的祖宗一樣不走運,不但沒有把暗殺對象炸死,反而還被迅速逮捕了——他沒有能夠逃出“狼穴”,在快步衝進電梯之前,會議室的大爆炸已經發生,根據安全係統的預案,所有電梯一律暫時關閉,他被困在了地下。當我明白史陶芬伯格就是刺客,便無異於甕中捉鱉,他乖乖地被保鏢擒獲。

毫無疑問,死傷了那麼多人,誰都不可能隱瞞過去,我們立即向警方報案。不過由於“狼穴”地處偏遠,警察不可能很快來到這裏,我必須抓緊時間審訊凶手。

在一間未遭破壞的密室,這個高大的金發貴族,低頭頹喪著坐在我麵前,沒有手銬更沒有五花大綁,也沒有對他實施暴力——盡管我很想當場槍斃他!

“為什麼!”

我的聽力已漸漸恢複,但仍用很大聲音說話。我的左半邊身體不停顫抖,其實並非受傷,而僅僅是爆炸造成的心理影響。

刺客緩緩抬起頭來,還沒忘記整理自己的頭發,就像曆史上所有的失敗者——在骨子裏從來沒有認輸,輕蔑地注視著勝利者。

他露出一個帥氣的苦笑,好像還在會議上說話:“董事長,我們能不能單獨談談?”

還沒等我發話,旁邊的保鏢搶先道:“萬萬不可!這小子太壞了!我們還沒收拾他呢?”

“出去!”

我冷冷地扔給保鏢兩個字,但我那忠誠的保鏢說:“好吧,但必須先把他綁起來!”

“出去!”

我再次斷然地喝斥,使他們打消了對史陶芬伯格動手的念頭,無奈地退出密室。

現在,隻剩下我和他兩個男人。兩個同樣手無寸鐵,同樣沒有任何束縛的男人。他完全可以起身與我搏鬥,趁我不備將半身顫抖無力的我掐死。

但我知道他不會再殺我第二次。

“你現在可以說了嗎?”

史陶芬伯格仰頭沉默許久:“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沒有同夥,一切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所以也不用害怕出賣別人,我可以全部說出來。”

“好,第一個問題,你的炸彈是怎麼通過幾道安檢的?”

“上個月,我得到一種最新研製的炸彈,正常情況不過就是水——H2O,但稍微加熱就會變成另一種化學成分,成為威力巨大的炸彈,目前任何安檢設備都無法查出它,所以我帶著炸彈上了你的專機。”

“高科技!”我不是在笑史陶芬伯格,而是在嘲笑我自己,“我那麼迷信高科技,卻差點死在高科技手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是,你的第二個問題呢?”

“為什麼要殺我?你真的那麼恨我嗎?就因為上次我對你發怒?拿煙灰缸砸你而產生刻骨仇恨?”

“不,從個人角度而言我並不恨你,甚至當你發瘋似的毫無道理地用煙灰缸差點砸死我的時候,我對你也僅僅是怨恨而不是仇恨,絕對沒到想殺死你的程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堅定地說,“我之所以要殺你,是為了拯救我熱愛的天空集團。”

“你熱愛天空集團?”我終於感到他的荒謬,精神有問題嗎?站起來大聲喝道,“就要殺死集團的董事長?順便炸死五個亞太區高管?”

“是,因為你的獨斷專行,你的剛愎自用,你的自以為是,你的大發雷霆,你的對整個公司同仁的敵視,還有你腦中可怕的妄想,你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會毀滅這個你自以為最愛的天空集團!”

始終用讀心術監視他的眼睛,卻發現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心裏話,這個德國人對天空集團具有宗教信仰般的虔誠,他為暗殺我所做的一切,也具有宗教般的瘋狂與執著。

“說下去!”

“你——前任董事長莫妮卡·高的堂兄,集團創始人高過先生的孫子,你並沒有繼承你的家族優秀基因,我懷疑你是不是真正的高家後代!”

這句話歪打正著地戳到我脆弱的痛處,令我猛然跳起來:“胡說八道!”

“你就是控製不了脾氣!總被怒火衝毀理智!”激怒我是他的勝利,他得意地笑道,“你就像那個人!”

“哪個人?”

“那個人!那個差點毀滅了德國也毀滅了歐洲的奧地利下士!”

“他?”

我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了。

“你這個獨裁者、暴君、法西斯、納粹!如果你戰勝所有的對手,控製了全球經濟,你將是更可怕的人物,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這將是比二戰殘酷一百倍的浩劫,全人類將因你而毀滅!”

第一次聽到如此嚴重的警告,仿佛一記重拳砸在我的腦袋上,遠遠勝過剛才突如其來的爆炸!

我的嘴唇在顫抖,卻為自己而辯護:“你說得真是冠冕堂皇!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是,即便為之而付出生命!”

“住嘴!”我再度粗暴地打斷了他,“第三個問題,你的幕後主使是誰?”

“沒有。”

“不,我不相信,是不是Matrix?是不是慕容雲?”

“對不起,董事長,我沒有背叛天空集團!更沒有投靠卑鄙的Matrix!我的所作所為,都發自我的良心,發自我對天空集團的忠誠,發自我對人類未來的憧憬——所以,一個月前,我已決心要殺了你。”

最終,他說出了一句英文——

“HEAL THE WORLD!”

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這句話不也是我的理想嗎?我和他都為同一理想奮鬥,結果卻是他必須要殺了我——這不是我的悖論,而是拯救世界的悖論。

讀心術再次從他的眼裏,驗證了剛才說的一切——他是單打獨鬥沒有任何同夥,徹底的個人英雄主義的暗殺,隻為了那個崇高理想。

我絕望地低頭,沉悶地說:“史陶芬伯格先生,你是一個英雄!即便你要殺死我,但我依舊稱你為英雄。”

他慨然接受了我的稱讚,抬頭挺胸麵對勝利者,一如他那些具有騎士精神的祖先。

他不是失敗者。

忽然,有人未經我允許就打開房門,正當我要勃然大怒,卻看到幾個警察走了進來。

警方把殺人凶手史陶芬伯格帶走了,並給我做了詳細筆錄,清理了爆炸現場,運走了屍體與受傷者。

隻有我一個人留下來,留在爆炸後的會議室,留在一片狼籍的殺人屠場,回想史陶芬伯格說的那些話。

他是英雄,他要殺死我,那我是什麼?

2011年1月1日。

黃昏,風從海上卷來,夾帶遙遠北方的雪粒,如利刃割著臉上的皮膚,轉眼凝固感受不到疼痛。

我已來到“狼穴”地麵,難得呼吸寒冷的空氣,感受刀鋒般的溫度劃過肺葉。仰望四周森林的天空,竟像墳墓寂靜,而自己如此渺小。

再也沒有氣派的車隊,隻有貼身保鏢和司機,坐上悍馬疾馳出基地大門。司機問我去哪裏?停頓許久才回答:“最近的海邊。”

五分鍾後,這輛車穿越林間小徑,直抵一片蒼茫的灘塗濕地。沒有任何人類痕跡,更沒有雄壯的大堤,隻有長江泥沙堆積的淺灘,無邊無際的枯黃蘆葦,宛如來到北方草原。視線越過不知多少遙遠的距離,才能望見模糊的海平線,夕陽正從我身後灑來,給遠方披上一層金色麵具。

吩咐司機與保鏢不要跟在後麵,讓我獨自一人走進灘塗深處。高高的蘆葦將全身吞沒,像一隻遷徙過冬的候鳥,隱藏在濕地躲避獵槍。鞋子與褲管已滿是泥濘,一不留神就會掉進水塘,踩死可憐的螃蜞或小龍蝦。但我不在乎這些,隻想遠離過去的世界,遠離永遠無法擺脫的“他人”,因為我越來越相信——他人即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