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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貓記(3 / 3)

真不敢相信,可難道我親眼見到的都是假的。於是我又忍著劇烈的牙疼,問了這一帶其他十來戶鄰居,都得到了相同的回答。他們建議我到精神病醫院裏查查是不是有什麼病,還有人神秘兮兮地說我遇到鬼了。

不,它(她)和她都是的的確確存在的,到底是我瘋了,還是整個世界的人都瘋了。我有一種感覺,如果不弄清楚,可能我的牙疼一輩子也好不了了。我決定冒一次險,用力地撞開了隔壁的那一扇門。天哪,這房間與幾天前的景象完全不同了,地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房梁上結了密密麻麻的蛛網,家徒四壁,空空蕩蕩的,布滿了淒慘陰冷的空氣。的確是許多年無人居住了,可前幾天,我明明在這房裏與那女人說過話。噢,我的牙疼又開始折磨我了。

我疼得渾身軟了下來,坐倒在地上,揚起了一地的灰塵。我回想起那隻貓,但劇烈的牙疼使我腦中天昏地暗,但我唯一清楚的是,我明白我已永遠失去它(她)了。

忽然我仿佛看見了什麼,那是南泉山上,南泉和尚的徒弟趙州正頭頂著草鞋,走出山門。他在向我微笑著,鐮刀與南泉和尚都消失了,隻剩下一座高大的禪院與一隻複活了的貓。

我現在終於能明白趙州為什麼要頭頂草鞋了。

寫於1999/6

附錄:

關於南泉斬貓

本人的《戀貓記》在榕樹下發表以後,眾多網友都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有好的,也有歹的,但我從不介意,我甚至希望大家都能來批判我,最好開一個批鬥會,這樣才能使我保持清醒的頭腦。

南泉斬貓是一個古老的故事,我中學的時候就知道了,兩年前又看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加深了我對這個故事的印象。這種印象一種糾纏著我,終於使我在1999年的六月完成了這部幼稚的小說《戀貓記》,壓到一年後的現在才放到網上發表,正是說明了我對它的疑惑和猶豫不決。

許多網友表示無法理解南泉斬貓中的趙州為什麼頭頂草鞋。這是很正常的,我說過沒有人能真正了解趙州的行為,所謂的解釋都是我們的一廂情願,也許永遠都不會有終級的答案。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不能思考,相反,越是艱難的課題越能激發起人類探索未知的勇氣。

我欣慰地看到了許多網友發表了各有千秋的獨到見解,即便是表示不理解的,也想必是經過了一番思考的。也許我們並不需要什麼最終的解釋,爭論的過程就是我們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我指的是南泉斬貓,對於這樣的一個課題,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答案的。

其實這也正是這部小說的核心,在這部小說中有關“我”和貓的情節都是次要的,我自己認為甚至可說是我的敗筆之一。最重要的是南泉斬貓,與小說的明線相比,這是一個內在的線索,一個更逼近我所想要表達的思想的線索。這個故事不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是經過了上千年的思考的,它永遠也不會過時,因為我們永遠都不會放棄對美的追求。

我來談談我個人的見解。在本文中貓隻不過是一種象征,對美的象征,大多數人們都是追求美的,如果大家都想擁有有限的美,則必然與無限的物質世界和欲望相矛盾,於是爭執乃至災難就在所難免了。

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消滅這種美,於是南泉和尚就這麼做了。但接下來難以理解的是趙州頭頂草鞋走出門去的行為。絕大多數人都表示不可理喻,但上千年來也有許多人做出了他們的解釋,但互相之間出入都非常大,甚至於爭論不休。

我想,解決問題的關鍵必須要上溯到源頭,源頭就是美,什麼是美?唐朝以胖為美,今天以瘦為美,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勞動就是美,自古以來,對美的認識也沒有過標準答案。我認為在人類產生之前無所謂美,所謂的美是人類的一種感覺,是人類漫長的進化過程中的產物。動物是沒有美感與醜感的,蜜蜂要往花中采蜜是它們生存的手段,老虎生了漂亮的皮毛,一是為了偽裝,二是為了威懾。但許多我們人類認為是美的東西在人類存在之前就存在了千萬年,它們在被有審美感的人類發現之前是同樣是美的,但那時它們的美是毫無意義的,至少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是無疑的。而在人類眼中,同一樣事物,它有美的,也有不美的,並不是事物本身有什麼變化,而是欣賞的人發生了變化。所以,美不是一樣東西,美是一種關係,一種主體與客體的關係,我們通常認為美的對象是主體,而觀察它的人是客體。我認為應該是完全相反,主體是人,客體才是某一樣事物,這樣才能解釋許多審美觀中的矛盾。

所以,如果美是這樣一種關係的話,那麼美的根源就不在於美的對象,而在於主體,也就是人的心中——人心才是美的根源。這種美並不是我們以往所說的“心靈美”,所謂的“心靈美”並不是真正的美,隻不過是道德意義上求善的過程罷了,實際上是混淆了美與善的界限。事實上“真、善、美”是三個不同的概念,包含了三種不同的求知方向,這是題外話了。

正因為美的根源在人的心中,如果人心中沒有美的概念,那麼從這個人的眼中看到世界就全部都無所謂美醜了。所以,人心是各異的,作為客體的美以及追求美的過程也是各異的。當然,大多數人眼中,雪白可愛的貓自然也是美的化身,於是,產生了爭執。南泉和尚認為這種爭執的根源在於貓,貓是禍水,必須要除掉它,才能消滅爭執的根源,所以他斬了貓。但趙州不這麼認為,他把草鞋頂在頭上,以草鞋意喻因為癡迷於美而產生的痛苦。解決這種痛苦的辦法不是把草鞋扔掉,因為人是不能不穿鞋的,草鞋和貓一樣都隻是替罪羊,是人類欲望的替罪羊。貓是無辜的,它的存在自有它的理由,它的美是天賦的,一切都是人類的自尋煩惱。美的根源在內心,由此而來的痛苦其實也來自內心,就算消滅了美的對象,但能消滅美在你心中的根源嗎?

不能。

所以,我在《戀貓記》中特意安排了“我”牙疼的情節,也許是因為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牙疼的確在折磨著我。可更重要的是牙疼象征著一種根本性的東西,你永遠都無法擺脫它,隻要你心中還存在著對美的追求。貓也是一樣,南泉和尚即便把貓處死,就真的能消滅他弟子們心中對貓的妄念嗎?不能。以貓作為象征的美永遠存在於這些和尚們的心中,不管貓是否出現,也不管貓是否被殺。美是千變萬化的,但在你心中,美卻又是同一的,美的概念既可以抽象,也可以具象,抽象為美,它伴隨你一生,具象為貓,它同樣可以在你內心世界活一輩子。因為你是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有權利從你的內心出發對客觀世界做出自己的評價和理解。人類從來就是追求美的,亙古以來,就有一個夢想美,發現美,追求美,熱愛美,乃至於癡狂於美,痛苦於美,最終毀滅美的方程式,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許許多多大自然或是人類自身所創造的美,都因為這個方程而被毀滅,難道罪過在美的事物身上嗎?不,罪過在我們的內心,在於對美的欲望。解決它的辦法既不是毀滅美,也不是放棄美,而是寬容美,我們所要承受的恰恰是我們自己。美,永遠存在於我們的內心,饒恕它吧,也就是饒恕了我們人類自己。

我想到了當年禪宗五祖弘忍和尚要選繼承人,條件是做出一首好“偈”,大弟子神秀做了一首:“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弘忍表示不能接受,後來,一個叫慧能的砍柴燒水的和尚做了一首“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於是,弘忍和尚便把衣缽傳給了慧能。

慧能就是著名的禪宗六祖。後來,他流亡廣東,說出那句著名的關於風動幡動還是心動的話,結果被打入了主觀唯心主義的糟粕行列。但不管在哲學上如何爭論,我們能看出神秀的偈正代表了南泉斬貓的行為,而慧能的偈則正是趙州頭頂草鞋的美學基礎。

寫於2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