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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雷(2 / 3)

2000年的夏天特別炎熱,我所謂的“研究”毫無頭緒,我終於意識到文獻所記錄的其實隻是曆史的極小一部分,絕大部分將隨著見證人的逝去而永遠消亡。那個老頭,那個資料室裏的老頭,我回想起他在看那份資料時凝重痛苦的神情,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他一定知道什麼。我又一次冒充大學生去了資料室,吹了個牛皮,費了好大的勁才查到了那個老頭的地址。

我來到了離此不遠的一條幽靜的小馬路上,又拐進了一條小弄堂,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就到了老頭狹小破舊的家裏。

老頭滿臉病容地坐在家裏,我向他說明了來意。

他看著我,卻麵無表情,輕聲說:“年輕人,我們見過?”

“對,在資料室裏。”

“你在搞什麼研究吧,我勸你停手吧,許多事你們年輕人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我窘迫得說不出話,我一向是拙於言辭的。我小心地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這是一個貧窮的單身老人的房間。突然我看見床頭櫃上有個鏡框,裏麵有一張黑白照片,有許多年月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在這張古老的照片裏看著我,必須承認,她的眼睛是極有誘惑力的。我靠近了這張照片,老頭警覺地看著我,我仔細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就像是看著一場30年代的無聲黑白電影。

“年輕人,你該走了。”老頭提醒了我。

我匆匆地走了出去。回到家,我打開了我搜集來的那張舊報紙,又仔細地看了看報紙上的那張丁家的全家福。我的猜測得到了肯定,是的,絕對沒錯,今天我在老頭家裏看見的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丁家的小女兒,丁素素。

我開始聯想到什麼。不可能,丁素素即便活到現在也有90歲了,而老頭看上去70都沒有,不可能。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芒。

1943年,南太平洋上的瓜達爾卡納爾島上,到處都充滿了一種死屍腐朽的氣味。在這場被美國人稱之為絞肉機的曠日持久的戰役中,日軍在島上扔下了上萬具屍體,還有成千上萬彈盡糧絕的士兵,海軍陸戰隊少佐武田丘不幸地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在夜風撩人的南太平洋小島深處的密林裏,武田是他們那一隊中軍銜最高的,他現在與其說是個軍人,不如說是魯賓遜式的野人。他們毫無目的地與美軍捉迷藏,他們彈藥所剩無幾,糧食早已吃光,以吃熱帶植物和打獵捕魚度日。由於營養不良,武田的頭發全都脫落了,全身骨瘦如差,指揮著幾百散兵遊勇。之所以沒有投降,與其說是為天皇盡忠,不如說是為了能活著回到上海,活著回到雷太郎身邊。

雖然時時刻刻風聲鶴唳地提心吊膽,但他仍然堅持每天記日記的習慣,這種習慣為他以後的成名奠定了基礎。在他的日記裏,依然在回憶著1937年在上海與那個中國女人的吻,盡管那個吻幾乎要了他的命。可是她死了,死了,她真的死了嗎?帶著這些致命的問題,武田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

終於有一天,最後一艘日本軍艦靠上了瓜達爾卡納爾島,武田帶著他的幾百號人衝向大海,美軍的機關槍和坦克的火力把這些饑腸轆轆的日本人打得血肉橫飛。沙灘上到處都是殘缺的肢體和鮮血,但武田居然沒有中彈,他帶著最後幾十個人衝破了火力網,跳進了大海,被救上了軍艦。

在美軍的炮火下,軍艦匆匆離開了海岸,武田無力地看著人間地獄瓜達爾卡納爾島和數萬具屍骨,還有一個個噩夢在海風中漸漸地模糊。他吃了些東西,然後在甲板上睡著了。

但噩夢還沒有結束。

武田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又重溫了六年前的那個吻。但是一聲巨響,把他的夢徹底打碎了。他的左肩刺骨地疼,全身都是血,他忍住疼痛看了一眼自己,左臂不見了。甲板上炸開一個大洞,許多斷手斷腳在甲板上滾動著,他分不清哪一個是自己的。

全船的人都在喊著同一個詞:“水雷。”

水雷。

又是水雷,致命的水雷。武田沒有多想,他一個箭步跳下了大海。黑夜中,軍艦的大火染紅了夜空。他的感覺是多麼似曾相識,隻不過那是黃浦江,現在是太平洋,而且這一次,使他永遠失去了左臂。失去了一條胳膊,浸在海水中,傷口不斷流著血的武田以為自己真的是要沒命了,他全身隻感到自己胸膛裏的日記本和另一樣東西還是活的,其餘的都已屬於死神。

但是武田沒有死,他的命是非常硬的,就像當初在上海那樣,他再一次被人救起,送上了另一艘驅逐艦,送回了日本。他後來在鹿兒島的海軍醫院接受治療,直到1944夏天才獲準回上海。

曆史究竟是什麼?是紙上的,還是人們心中的,或者,什麼也不是,甚至,根本就是一團永遠也看不清的霧。曆史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關於丁素素失蹤的資料,她像是一個泡沫,一眨眼就消失了,隻留下照片裏那誘人的眼睛。我再也無法忍受每天對著那張舊報紙,看著那個叫丁素素的神秘女人,做著種種猜測的生活。於是我實在憋不住,又去找了那個老頭。到了老頭的家裏,老頭正躺在床上,依舊一臉的病容。

“你還是放不下這個女人?”老頭開門見山地對我說。那張照片依然擺放在那裏。

我無言以答。

老頭沉默了半天,然後艱難地爬了起來,從一個隱秘的櫃子裏拿出了十幾本簿子,看來都是日記本。他把這些本子交到了我手上。告訴我他已經用不著這些東西了,並囑咐我千萬不能把這些東西弄丟。他慢慢地說:“也許這些東西,正是打開你心中疑問的鑰匙。”

“不,這是你的,我不想窺見別人的隱私。”

“沒有隱私了,一切都應該真相大白。”

1944年的夏天,上海所有與日本人往來甚密的人都惶惶不安,在三個月內,已有十二個被公認為漢奸的人遭到了暗殺。但馬書全並不以為然,雖然的確是忠實地為日本人辦事,但他認為那種謠傳純屬無稽之談,根本不必擔憂。

馬書全的太太去年死了,沒有留下子女,他把雷太郎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雷太郎那年12歲,這一年發生的一件事深深地銘記在他的心中,跟隨了他一生,永不磨滅。

許多年後,雷太郎依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中文老師的情景。

“我姓蘇,是你新的家庭教師,你叫我蘇老師好了。”天很熱,蘇老師穿著薄薄的衣衫和長長的白色裙子,偶爾來了一陣微風,裙裾便輕輕地擺動起來,好像她整個人都要翩翩起舞一般。

“蘇老師,為什麼你長得比她們都好看?”雖然她是個30多歲的女人,但有些早熟的雷太郎依然被她吸引住了。

“什麼她們。”

“過去的老師。”其實這些過去的老師都是給雷太郎趕走的。雷太郎忽然發現蘇老師盯著他的眼神有些異樣,她靠近了他,摸了摸他的頭,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你長大了。”

1944年的夏天,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沉悶,與中國其他地方相比,日本人在上海的統治是最客氣的了。上海依舊保持著繁華,隻不過是一種壓抑的繁華,蘇老師就像這壓抑的繁華,在雷太郎的印象裏,幾乎從沒見到她笑過。更多的時候,蘇老師是把雷太郎撫在自己的胸前,直到雷太郎聞著她身體裏發出的氣味沉入夢鄉,她不像是個家庭教師,更像是個哺乳的母親。

那個夏天,成了雷太郎生命中一個永恒的傷疤,這傷疤既美麗又殘酷。

“雷太郎,你的媽媽呢?”

“早就死了。”

“你媽媽長什麼樣?”

“我記不清了,但她一定和蘇老師一樣漂亮。”那夜很晚了,蘇老師一直留在雷太郎房裏。雷太郎在她的臂彎裏睡著了。他做了一個極美極美的夢,直到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

雷太郎對那夜的記憶既是刻骨的,也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出門去,在後來漫長的歲月中他都在後悔為什麼要走進馬書全的房間。他輕輕地推開了房門,馬書全的窗開著,一整夜的涼風灌入雷太郎的嘴吧,使他張大了嘴。但真正使他張大了嘴的是,一個人用一根繩子勒住了馬書全的脖子,馬書全麵對著雷太郎,睜大著眼睛卻說不出話,他的雙手舞動著,就像是要捕捉空中亂飛的蚊子。月光照著馬書全恐懼的臉,越來越蒼白,雷太郎那時覺得從活人到死人就是這個過程,雖然那時馬書全還活著在掙紮,但他的臉已開始屬於死人了。

月光皎潔,照亮了房間裏的一切,卻照不出另一個黑暗中的人的臉,隻有兩隻蒼白有力的手在逐漸收緊那根致命的繩子。突然馬書全的聲音終於發了出來,一種很奇怪的聲波,深深刺激著雷太郎:“槍,抽屜裏的槍!”

雷太郎顫抖的手拉開了抽屜,取出了抽屜裏的手槍,馬書全教過他這把槍的使用方法。槍裏有子彈,雷太郎打開了保險,把槍對準了黑暗中的那個人。12歲的他,雙手抖個不停。漸漸地,馬書全的嘴角淌出了許多血,他的瞳孔放大,渾身痙攣,生命已從他的身上溜走了。

雷太郎閉起了眼睛,接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隻聽到響亮清脆的一聲,從槍口射出子彈的後坐力使他退了一步。然後,他睜開眼睛,那個人從黑暗中出來了,長長的頭發,蒼白的臉,高高的胸口綻開了一大朵紅色的花,在花蕊裏,停留著一顆子彈。這朵花是流動的,越開越美,美得讓雷太郎終身難忘。長大後他才明白,那不是花,而是血。

血沾滿了那個人的全身,臉上卻一點都沒沾上,在月光下,雷太郎此刻才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蘇老師的臉。蘇老師睜大眼睛看著他,然後,微笑著倒在了地上,血流遍了整個房間,也滲入了雷太郎的腳上。雷太郎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她會微笑著死,這種困惑讓他在今後的一生中百思不得其解。

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天,武田丘拖著殘缺的身體回到了上海,他去停屍房看了蘇老師的遺體,然後他哭了。

十一

老頭給我的那本日記是用日文寫的,我後來請人去把其中幾頁翻譯成了中文。寫日記的人叫武田丘,時間是從1932到1945年,總共13年,用了整整十三本日記本。內容太多,我請的隻是日語係的學生,不可能在短時間全部翻譯出來,所以現在被我重新還原出來的隻是極小一部分。

我後來又找到了武田丘的資料,生於1910年,1928入海軍士官學校學習,1932年作為海軍見習生到過上海。1937年到1941年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供職,其後參加太平洋戰爭,1943年左臂被炸斷致殘,1945年從上海回國。從1950年起,開始發表小說,都以戰爭為題材,成為日本著名的作家,1985年因腦溢血而病故。

我必須得把這些日記還給老頭,但是當我到了老頭的家門前,敲門敲了半天都沒有反應,直到隔壁鄰居出來告訴我,老頭已在昨天晚上死了。原來這個老頭在半年前就查出得了絕症,一直待在家裏等死。後來我參加了老頭的追悼會,他居然沒有任何親戚,隻有幾個老單位的退管會負責人,清冷得可憐。老頭的原名叫蘇雷,兩年前改名為丁雷,一輩子都沒有結婚,退休前從事日語翻譯的工作。在清理遺物時,老頭床頭的那張照片本來要被他們扔掉的,但後來我被帶走了。

我現在更加肯定,這張照片上的年輕女人與我所收集到的那張報紙上丁家全家福裏的那個女人是同一個人,而且拍攝的時間相隔不會很久。

一個月後,無藥可救的我又開始了一項新的調查,對象是上海淪陷時期一個叫“紅桃K”的地下組織,專門暗殺漢奸,我在一份原始文件中看到了這個組織的成員名單及詳細資料,其中有這樣一張表格——

真實姓名:丁素素

化名:蘇玎或蘇老師

出生年月:1910年8月7日

再接下去,卻是一片空白。

最後是用紅色的毛筆寫的:1944年8月15日在暗殺漢奸馬書全得手後犧牲。

我現在才終於明白了,以下是我的推理:

丁素素就是蘇老師,她在1937年跳進蘇州河並活了下來。我所見到的那個老頭就是雷太郎,他是丁素素(蘇老師)失散了的兒子,他親手錯殺了自己的母親。是武田丘在日本投降的那天把他所知道的事實全都告訴了雷太郎,並把他自己保存的丁素素的照片和在1932年後的全部日記都送給了雷太郎,然後回國了。雷太郎留在了中國,改名蘇雷,也許那時他還不知道母親的真實姓名,直到兩年前,他看到了我手中的這份資料才知道了自己母親是誰,並改姓丁,同時他也開始了對丁家艱難的調查,正巧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在資料室裏見到了我,他知道我也在進行相同的研究,於是把武田的日記也送給了我。隻有這樣,我才能理解這個老人為什麼一輩子都沒有結婚,從武田告訴他真相的這一天起,他的一生就永遠活在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中,他永遠也無法饒恕自己親手殺死母親的罪過。

也許這就是曆史的真相,需要我們把許多支離破碎的東西拚起來才能窺見。但是,我們忽略掉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雷太郎的父親是誰?

答案在1932年。

十二

1932年3月1日的夜晚,停泊在黃浦江中的9800噸的日本海軍旗艦出雲號的甲板上,一片寂靜,22歲的海軍見習士官武田丘正倚在欄杆望著黃浦江西岸大上海燈火闌珊的景色。夜深了,雖然“一?二八”淞滬抗戰正在上海激烈地進行著,天空卻依然純潔得像一方深藍色的水晶,點綴著星光,就像對岸外灘的大廈放出的燈光。那時的武田顯得靦腆而沉默,他不願與那些年長的軍人們一起嗅著濃烈的酒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