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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青銅三部曲》之三)(1 / 3)

清晨,六點。

天。

陰沉的天。

烏雲密不透風,覆蓋秋天的蒼穹,風呼嘯過瘋長的蒿草,一眼望不到盡頭。

路。

崎嶇的路。

嚴格來說沒有路,隻是荒野中一條小徑,勉強容得四個輪子通過。

車。

銀灰的車。

新款德國原裝奔馳SLK,拿到手尚不及一周,便開入荒蕪的野路,怎不教人心疼?

刹車!

腳底一陣劇烈震動,前頭矗立幾棟高樓,突兀地插入眼底。

瞪大眼睛,將頭探出車窗,確認不是幻覺。這是什麼地方?方圓數裏內不見人煙,更沒有任何建築,觸目皆是垃圾與野草,卻突然冒出這幾棟大樓。

墳場禁入?

理智在警告,荷爾蒙卻驅使我踩下油門,小心翼翼,碾過碎石野草,開入瓊樓玉宇。

不,是窮樓獄域。

左麵兩棟大樓,右麵也有兩棟樓,正前方一棟樓。

總共五棟樓,同樣樓層,同樣大小,同樣陳舊破爛,隻有朝向不同。

奇怪,竟是舊上海的石庫門。

隻不過,每棟樓被放大N倍,竟都有十層樓高!隻應夢中才有,怎會親眼所見?上海的石庫門房子不少,但最高不過三層,長寬數米而已,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大的規模。

聞所未聞。

是否後來仿造的?或者是某個影視基地?但一個個斑駁門洞、蒙塵窗戶、剝落牆麵,都已說明這建築的曆史。

五棟樓的排列也怪,左右各有兩棟樓,宛如兩道巨大圍牆,到底的一棟樓橫過來,形成半封閉空間,就像一個倒過來的“U”。

若非為了她,如此險惡奇怪之地,我絕對要掉頭離去,但我卻好奇地緩緩駛入,穿越對峙的山穀,直至“U”的最深處。

距離最後一棟樓僅僅數米,門洞裏突然衝出一個男子—衣衫襤褸、披頭散發、目露凶光,瘋狂地大吼著,好似我駕駛著一頭怪獸。

緊急刹車,這瘋子卻揮舞手臂,奮力投出一塊磚頭,正好砸中我的車門!

砰……

磚頭與金屬的猛烈撞擊,砸得我個心疼啊!上周剛交付七十萬車款,把它當作心肝寶貝,連擦到一根樹枝,都讓我大呼小叫,何況沉沉的板磚?

我的奔馳SLK!

憤怒地打開車門,想把他痛打一頓。不想後麵又冒出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著打扮亦屬正常,七手八腳抱住瘋子,費勁地拖進門洞。

有個黑衣人,中年男子,身材高瘦,麵色蒼白,毫無表情,陰冷地靠近我說:“抱歉!他的腦子不正常。”

“真倒黴!”反正保險公司會賠償,何必再跟瘋子計較?

剛想把車停好,黑衣人警告道:“外鄉人,快點離開這裏!”

“外鄉人?”離市區不過數十公裏,何來此說?

天井最深處,我皺起眉頭,仰望清晨蒼穹,滿眼瓦片似的黑雲,五棟奇異大樓,如同遙遠的異鄉世界,圍困孤獨的我。

回頭看車窗,陰沉的天色,映出自己陰沉的臉,我隨口問道:“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黑衣人無奈歎息,幽幽吐出四個字:“荒村公寓。”說罷漠然轉身離去,暗紅色大樓牆磚,宛如冰冷墓碑。

手抓著車門,猶豫不決,忽然感到有雙眼睛—誰在盯著我?

左麵那棟樓的三層,一個年輕女子憑窗而立,低頭癡癡俯視著我。

環!

激動得差點叫出來,揉揉眼睛以為做夢,仔細一看,又失望地搖頭—她不是環,隻是長相酷似罷了。而環的臉,早已深深烙印於我心底,即便混雜於萬人之中,亦絕不會認錯。

然而,三樓窗戶裏的女子,目光藏著什麼?徹骨恐懼,因為我的臉?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真有如此可怕?

她確實和環一樣漂亮,與我的目光迎頭撞上,慌亂地關上窗戶。

清晨烏雲下,我茫然仰望五棟大樓,所有窗戶緊閉,看不到一絲人煙之氣。

於是,我決定留下來。

但不能把車停在這兒,再讓瘋子用板磚砸了。我迅速將心愛的奔馳SLK掉頭,開出荒村公寓的U形世界。

回到野草搖曳的小徑,停在一片荒地,四周有高高的蘆葦,很好的隱蔽體,即便站在十層樓頂,恐怕也不易發現。

下車時攤開手心,那枚綠色的玉指環,刺痛雙眼,沾著我的體溫與汗液。

玉指環。

一直被攥在手心,比普通的戒指厚實,呈現半透明的青綠色。放在昏暗的晨曦之下,有些蛇形的奇異花紋,隱隱發出貓眼似的反光。指環側麵有道猩紅色汙跡,似乎千年前的鮮血,禁錮在玉料之中。

環。

我將它放到唇上,溫柔地親吻片刻,仿佛親吻她的嘴唇。

一小時前,駕車駛過淩晨的郊外。這條車輛稀少的公路,兩邊全是農田與荒地,還有不少野貓穿越。所有路燈都壞了,隻能打開遠光燈,小心翼翼注視前方,強迫自己絕不能打瞌睡。突然,燈光裏閃過一個女人的影子,我猛踩刹車才停下來—隨著淒厲的刹車聲,確信沒有撞到女人,她卻自己倒在地上。急忙下車扶起,發現是個年輕女子,麵色蒼白奄奄一息,身上卻沒什麼外傷,顯然不是被我撞的。

還未來得及說話,便發現她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青綠色的玉指環!

我認識這枚指環。

這張臉卻如此陌生,我瘋狂地問:“玉指環!從哪兒來的玉指環?”

女子吐出一口鮮血,氣若遊絲地回答:“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難道世界上真的有這個地方?在哪裏?”

“這條路……這條路……一直……往前走……有棵枯樹……枯樹……小路……拐進去……再往前……”這話聽得我心慌,而女子的玉指環,竟自動脫落下來,我的手正好接住。

冰涼的玉指環,在車燈前發出暗光,青綠色中的猩紅色,蠢蠢欲動。

女子臉色一驚,喉嚨口發出淒厲呼嘯:“別……千萬別……戴上它……”話還未說完,便再也發不出聲音。我恐懼地摸摸她的鼻息。

她死了。

淩晨時分,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子,死在我的車前。

不,她不是被我撞死的,不必那麼害怕,哆嗦著掏出手機,打電話報警。

站起來靠在車上,這麼荒涼的野外,好久都不見一輛車通過,不知警車何時到來?緊緊將玉指環攥在手心,局促不安地咬著嘴唇,放眼望向黑暗前方,響起女子臨死前的話—那棵枯樹正等著我,指引我發現荒村公寓?

在警察到來之前,我拋下死去的可憐女子,駕著奔馳SLK,駛往那個致命的方向。

好奇害死貓。

幾分鍾後,車燈果然照出一棵大樹!微亮的黎明天色中,一棵高大奇異的枯樹,仿佛僵硬的屍體,死不瞑目地伸展四肢,乞求上天申冤。枯樹旁沒有路,頂多是荒草中的小徑,猶豫許久,終於對不起愛車,硬著頭皮開進去。一路心疼地看著反光鏡,前頭全是荒涼原野,竟然見不到任何建築,很難相信就在城市邊緣。

終於,發現傳說中的荒村公寓。

獨自回到五棟大樓前,再也見不到任何人影。天色依然鐵青陰沉,壓抑得快讓人發瘋,一如那個用板磚砸我車的瘋子。

我還沒瘋。

悄悄摸進荒村公寓,耳邊寂靜得蹊蹺,沿著左邊走到底,想起三樓那扇窗戶,那個貌似環的女子,便深深呼吸一下。闖入這邊黑暗的門洞,仿佛置身不見天日的山洞,陰冷潮濕之氣撲麵而來。人人天生恐懼黑暗,我心跳驟然加快,緊張地往前跑了幾步,才亮起幾盞昏暗的聲控燈,現出一條深深的走廊。

荒村公寓?為何造得像古墓?是否通往地宮的寶藏?

再看走廊兩邊,每隔數米就有道房門,小心翼翼往前走去,隨手推推其中一扇門,卻緊鎖著無法動彈。一路走到盡頭,狹窄的木頭樓梯,踏上搖搖欲墜的樓板,很難想象還有人居住。隨著吱吱呀呀的晃悠聲,來到二樓走廊。這裏的燈光要比底樓亮些,總算多了一些生氣,清晨那些人都去哪兒了?我試探著大喊一聲:“有人嗎?”

突然,走廊另一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飛速地奔過去,前頭腳步聲更猛烈,隻見一個人影晃過,衝上另一道樓梯。緊追不舍來到三樓,耳邊吹過陰寒之風,似乎許多碎片自腦中劃過。白色廊燈之下,影子已轉入一道房門。我飛也似的破門而入,卻踏起一地灰塵,忍不住掩住口鼻,好不容易才看清—窗戶蒙著厚厚的汙垢,射入黃昏似的幽暗光線,屋裏就像幾十年沒人住過,卻還有滿屋家具擺設。牆上掛著個老式相框,裏麵不見了照片。還有張雕花紅木大床,裸露著腐朽的棕繩,宛如被解剖的屍體。大膽打開衣櫥,沒想到還是紅木質材,懸掛著不少爛掉的衣服,全是女人的旗袍,發出濃鬱的黴臭味。

沒有人。抑或不是人?

灰塵漸漸歸於地下,疑惑地掃視房間,來到那張梳妝台前,有麵布滿灰塵的鏡子,照出我模糊的影子。

好奇地掏出餐巾紙,擦幹淨蒙塵的鏡麵,仿佛金屬反光,照出一張年輕男子的臉。

第一次發覺自己如此陌生。

正當我要疑問“這是誰”,鏡子裏又照出了第二張臉,一張女子的臉。

環!

她就在我身後,鏡子暴露她的位置,讓我興奮地轉回頭去。

女子驚慌失措地逃跑,沒幾步就被我抓住肩膀,粗暴地拉轉回來,緊緊擁在懷中:“環!你果然在此!為什麼?為什麼要離開我?”

“放開我!你認錯人了!”她的聲音讓我萬分驚愕,卻絲毫不敢鬆手,隻是看著她的臉。

沒錯,她不是我的環。她是清晨三樓窗戶裏,窺視我的年輕女子。

我絕望地搖頭,鬆開手後退幾步,虛弱地回答:“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沒關係。”她害怕地抱著自己的胳膊,露出羞澀窘迫的神色,“你剛才說的環是誰?”

“我的女朋友。”

“她也在荒村公寓?”

“我想是的。”說罷摸摸自己心口,胸前口袋裏裝著玉指環,我之所以有膽量闖入此地,完全因為這枚指環—我從沒有放棄過尋找她,尋找戴著這枚玉指環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環,我的環。

歐陽環,出生於古老的玉器世家,有著優良的家境,美麗的臉龐。五年前,我不過是個窮學生,不知前生積了什麼德,竟獲命運垂青,有了如此漂亮聰明的女友。在她的全力幫助之下,我開了家古玩店,經營玉器生意,特別是數千年前的良渚古玉—全得益於她的家學淵源,做了幾筆數百萬的大買賣,短短幾年便買房買車。

一年前,我們去浙江的海島度假,半夜漫步於沙灘,發現黑暗的海水中,有什麼閃閃發光。下海撈起發光物,竟是一枚神秘的玉指環—出生於玉器世家的環說,這是良渚文明的古物,距今至少有五千年!這個發現讓我們異常興奮,海裏居然有價值連城的寶貝,難道是老天特意送來的定情信物?

她嚐試著把指環戴在自己手上,沒想到第二天清晨便失蹤了。不是指環失蹤了,而是連指環帶人,我深愛的女子失蹤了。

環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不知是被綁架還是逃跑,抑或發生什麼意外?但我堅信她隱藏於某個角落,等待我去發現並拯救。然而,我已尋找了整整一年,直到這個清晨來到荒村公寓。

永遠都不會忘記玉指環,不會忘記那道暗紅色的印跡,一年前從海裏撈上來,戴上環的手指,又隨她而消失。

找到玉指環,就意味著找到了環。

她就在荒村公寓!

回憶短短數秒,猛然抬起頭來,眼前陌生女子,雖然長得很像環,但她是另一個人。

“你是誰?”

“藍玉兒。”

“玉兒?”藏在胸前的玉指環似乎突然一動,我尷尬地笑道,“好名字。”

“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她長什麼樣子?”

“與你長得很像,也是大眼睛,長頭發,就連身材都差不多。”掏出珍藏在錢包中的環的照片給她看。

“似乎……在這裏見過。”奇怪,為何她看我的眼神那麼恐懼,仿佛與魔鬼對話?我向來覺得自己眉清目秀,從沒人這麼看著我。

“什麼?她真在荒村公寓?”

“也許,但不敢肯定。”

“哪裏見到她的?還在這兒嗎?”

“就在外麵的走廊,幾天前。”

我飛快地衝出去,白色燈光下空空如也,隻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動。

“你隻見過她一次嗎?”

玉兒跟在後麵怯生生地回答:“是的,遠遠望見,也沒說話,她就不見了。”

“這裏有多少人?”

“不清楚。”

“對不起,你能為我做向導嗎?我必須要找到我的女朋友!”

她慌張地後退幾步,卻說了與表情相反的話:“好吧。”

荒村公寓一日遊。

沒想到如此之大,十層樓卻沒有一部電梯,不知以前住十樓的人們,是否特意為了減肥?

一路上沒看到任何人,玉兒說通常晚上才會看到。這裏有五棟大樓,也許我的環並不在這棟樓,所以玉兒才隻看到她一次—這樣就要找死了,每棟樓十層高,每層十幾間房,總共五六百間房,一間間找過來得多少天?不知不覺已經中午,窗外依舊陰雲密布,我才感到饑餓難忍,想起沒吃早餐:“哪裏有吃的?”

玉兒皺了皺眉頭:“跟我來吧。”

從十樓跑回底樓,我早已氣喘籲籲,她卻麵不改色,大概常跑樓梯習慣了。以為要走出大樓,玉兒卻領我到走廊盡頭,一個不起眼的樓梯,通往地下—原來還有地下室,或者墓穴?

小心地走下去,來到一個寬敞陰暗的大廳—居然是個大型超市!

不亮的燈光照著貨架,放眼望去應有盡有,甚至新鮮水果與蔬菜,還點綴著幾個店員。

這種鬼地方居然有超市,著實讓人吃驚,何況又是地下室。我隨便挑選一些熟食,仔細一看還算新鮮。權當早餐和午餐了,問玉兒要不要一起吃,她卻搖頭說吃不下。

迅速吃下填飽肚子,發現店員們無精打采,麵色陰沉,收銀時也保持沉默,目光隱隱透著敵意,就像早上攻擊我的瘋子,也許他們隻做熟客生意,不歡迎我這不速之客?更奇怪的是,在偌大的超市轉了十幾分鍾,竟然見不到其他顧客,除了店員隻剩我和玉兒兩人。如此慘淡經營,也不知如何維持下去?

突然,我大膽地掏出環的照片,放到一個中年女店員麵前問:“請問你見過她嗎?”

店員啞巴似的沉默,搖搖頭再也不說話了。天知道見過還是沒見過。

我疑惑地問玉兒:“這些店員是聾啞人?”

玉兒也有些不解:“不,他們平時和我說話的。”

“對不起,是否對我們的服務不滿意?”

一個沉悶的男聲,從我背後響起,差點把我和玉兒都嚇倒。轉頭才見到一個黑衣人,正是清晨那高瘦的中年男子,是他告訴我這裏是荒村公寓。

“請問你是—”

“這間超市的店長。”

“店長先生,很高興又見到你!”總算遇到個見過的人,我又拿出環的照片給他看。

店長卻漠然回答:“抱歉,從沒見過。”

“真的嗎?”說著我又看向玉兒,她也露出驚訝表情,不像說謊的樣子。

忽然,店長又冒出一句:“真為你感到遺憾。”

“什麼?”這句話像密碼,讓我提高了戒備,“遺憾?”

“可惜了!你一個大好青年。”居然對我說這種話!一個大好青年,不好好工作賺錢,卻跑到這種鬼地方來,荒廢了青春年華是不是?還想和店長理論幾句,玉兒卻拖開我,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把他帶來。”

離開超市。

下午時分,繼續在荒村公寓探索,希望能找到我的環。

“玉兒,這裏的人太怪了,不是正常人吧?”言下之意,精神病院?

“其實,他們都是遁世者。”

“遁世者?”這三個字讓我陌生,卻又心有靈犀。

“就是社會上的失蹤者,他們離開外麵的世界,拋棄家人和朋友,隱居到荒村公寓,徹底與世隔絕……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他們的親屬或者還在苦苦尋找,或者幹脆把他們的戶籍注銷,就當他們永遠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