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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大海——為冰心送行而作(1 / 3)

《先知》reference_book_ids":[689148269273966490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今天是給您送行的日子,冰心老太太!

我病了,沒去成,這也許會成為我終生的一個遺憾。但如果您能聽到我這話,一準會說:“是你成心不來!”那我不會再笑,反而會落下淚來。

十點整,這是朋友們向您鞠躬告別的時刻,我在書房一片散尾竹的綠影裏跪伏下來,向著西北方向——您遙遠的靜臥的地方,恭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打開音樂,凝神默對早已備置在案前的一束玫瑰。當然,這就是麵對您。本來心裏繚亂又沉重,但漸漸的我那特意選放的德彪西的《大海》發生了神奇的效力,濤聲所至,愁雲擴散。心裏漸如海天一般遼闊與平靜。於是您往日那些神氣十足的音容笑貌全都呈現出來,而且愈來愈清晰,一直逼近眼前。

我原打算與您告別時,對您磕這三個頭。當然,絕大部分人一定會詫異於我何以非要行此大禮。他們哪裏知道這絕非一種傳統方式,一種中國人極致的禮儀,而是我對您特殊的愛的方式,這裏邊的所有細節我全部牢牢記得。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個您生命的節日——十月五日。我在天津東郊一位農人家中,聽說他家裝了電話,還能掛長途,便抓起話筒撥通了您家。我對著話筒大聲說:

“老太太,我給您拜壽了!”

您馬上來了幽默。您說:“你不來,打電話拜壽可不成。”您的口氣還假裝有點生氣。但我卻知道在電話那端,您一定在笑,我好像看見了您那慈祥的並帶著童心的笑容。

為了哄您高興。我說:“我該罰,我在這兒給您磕頭了!”

您一聽果然笑了,而且抓著這個笑話不放,您說:“我看不見。”

我說:“我旁邊有人,可以做證。”

您說:“他們都是你一夥的,我不信。”

本來我想逗您樂,卻被您逗得樂不可支。誰說您老,您的機敏和反應力能超過任何年輕人。我隻好說:“您把這筆賬先記在本子上。等我和您見麵時,保證補上。”

這便是磕頭的來曆,對不對?從此,它成了每次見麵必說的一個玩笑的由頭。隻要說說這個笑話,便立即能感受到與您之間那種率真、親切、又十分美好的感覺。

大約是一九九二年底,我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畫展期間,和妻子顧同昭,還有三兩朋友一同去看您。那天您特別愛說話,特別興奮,特別精神;您一向底氣深厚的嗓音由於提高了三度,簡直洪亮極了。您說,前不久有一位大人物來看您,說了些“長壽幸福”之類吉祥話。您告訴他,您雖長壽,卻不總是幸福的。您說自己的一生正好是“酸甜苦辣”四個字。跟著您把這四個字解釋得明白有力,錚錚作響。

您說,您的少時留下許多辛酸——這是酸;青年時代還算留下一些甜美的回憶——這是甜;中年以後,苦不堪言——這是苦;您現在老了,但您現在卻是——“薑是老的辣”。當您說到這個“辣”字時,您的脖子一梗。我便看到了您身上的骨氣。老太太,那一刻您身上真是閃閃發光呢!

這話我當您的麵是不會說的。我知道,您不喜歡聽這種話,但我現在可以說了。

記得那天,您還問我:“要是碰到大人物,你敢說話嗎?”沒等我說,您又進一步說道,“說話誰都敢,看你說什麼。要說別人不敢說、又非說不可的話。馮驥才——你拿的工資可是人民給的,不是領導給的。領導的工資也是人民給的。拿了人民的錢就得為人民說話,不要怕!”

說完您還著意地看了我一眼。

老太太,您這一眼可好厲害。您似乎要把這幾句話注入我的骨頭裏。但您知道嗎?這也正是我總願意到您那裏去的真正緣故。

我喜歡您此時的樣子,很氣概,很威風,也很清晰。您吐字和您寫字一樣,一筆一畫,從不含混。您一生都明達透徹,思想在腦海裏如一顆顆美麗的石子沉在清亮見底的水中。您享受著清晰,從來不委身於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