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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文房(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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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版家與人詬誶,對方曰:“汝何人,一書賈耳!”這位出版家大恚,言於餘。我告訴他,可玩味者唯一“耳”字,我並且對他說辭官一身輕的鄭板橋當初有一顆圖章“七品官耳”,那個“耳”字非常傳神。我建議他不必生氣,大可刻一個圖章“一書賈耳”。當即自告奮勇,為他寫好印文,自以為分朱布白,大致尚可,唯不知他有無鄭板橋那樣的灑脫肯鐫刻這樣的一個圖章,我沒敢追問。

寫字

在從前,寫字是一件大事,在“念背打”教育體係當中占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從描紅模子的橫平豎直,到寫墨卷的黑大圓光,中間不知有多大勤苦。記得小時候寫字,老師冷不防地從你腦後把你的毛筆抽走,弄得你一手掌的墨,這證明你執筆不堅,是要受懲罰的。這樣惡作劇還不夠,有的在筆管上套大銅錢,一個,兩個,乃至三四個,搖動筆管隻覺頭重腳輕,這原理是和國術家腿上綁沙袋差不多,一旦解開重負便會身輕似燕極盡飛簷走壁之能事,如果練字的時候筆管上馱著好幾兩重的金屬,一旦握起不加附件的竹管,當然會龍飛蛇舞,得心應手了。寫一寸徑的大字,也有人主張用懸腕法,甚至懸肘法,寫字如站樁,挺起腰板,咬緊牙關,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在這種姿態中寫出來的字,據說是能力透紙背。現代的人無須受這種折磨。“科舉”已經廢除了,隻會寫幾個“行”“閱”“如擬”“照辦”,便可為官。自來水筆代替了毛筆,橫行左行也可以應酬問世,寫字一道,漸漸地要變成“國粹”了。

當作一種藝術看,中國書法是很獨特的。因為字是藝術,所以什麼“永字八法”之類的說數,其效用也就和“新詩作法”“小說作法”相差不多,繩墨當然是可以教的,而巧妙各有不同,關鍵在於個人。寫字最容易泄露一個人的個性,所謂“字如其人”大抵不誣。如果每個字都方方正正,其人大概拘謹;如果伸胳臂拉腿地都逸出格外,其人必定豪放;字瘦如柴,其人必如排骨;字如墨豬,其人必近於“五百斤油”。所以鄭板橋的字,就應該是那樣的傾斜古怪,才和他那吃狗肉傲公卿的氣概相稱;顏魯公的字就應該是那樣的端莊凝重,才和他的臨難不苟的品格相合,其間無絲毫勉強。

在“文字國”裏,需要寫字的地方特別多,擘窠大字至蠅頭小楷,都有用途。可惜的是,寫字的人往往不能用其所長,且常用錯了地方。譬如,鑿石摹壁的大字,如果不能使山川生色,就不如給當鋪醬園寫寫招牌,至不濟也可以給煤棧寫“南山高煤”。有些人的字不宜在壁上題詩,改寫春聯或“抬頭見喜”就合適得多。有的人寫字技術非常嫻熟,在茶壺蓋上寫“一片冰心”是可以勝任的,卻偏愛給人題跋字畫。中堂條幅對聯,其實是人人都可以寫的,不過懸掛的地點應該有個分別,有的宜於掛在書齋客堂,有的宜於掛在飯鋪理發館,求其環境配合,氣味相投,如是而已。

“善書者不擇筆”,此說未必盡然,禿筆寫鐵線篆,未嚐不可,臨趙孟頫《心經》就有困難。字寫得堅挺俊俏,所用大概是尖毫。有時候寫字的人除了工具之外還講究一點特殊的技巧,最妙者無過於某公之一筆虎,八尺的宣紙,布滿了一個虎字,氣勢磅礴,一氣嗬成,尤其是那一直豎,頂天立地的筆直一根杉木似的,煞是嚇人。據說,這是有特別辦法的,法用馬弁一名,牽著紙端,在寫到那一豎的時候把筆頓好,喊一聲“拉”,馬弁牽著紙就往後扯,筆直的一豎自然完成。

寫字的人有癮,癮大了就非要替人寫字不可,看著人家的白扇麵,就覺得上麵缺點什麼,至少也應該有“精氣神”三個字。相傳有人愛寫字,尤其是愛寫扇子,後來腿壞,以至無扇可寫;人問其故,原來是大家見了他就跑,他追趕不上了。如果字真寫到好處,當然不需腿健,但寫字的人究竟是腿健者居多。

書房

書房,多麼典雅的一個名詞!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一個書香人家。書香是與銅臭相對待的。其實書未必香,銅亦未必臭。周彝商鼎,古色斑斕,終日摩挲亦不覺其臭,鑄成錢幣才沾染市儈味,可是不複流通的布帛刀錯又常為高人賞玩之資。書之所以為香,大概是指鬆煙油墨印上了毛邊連史,從不大通風的書房裏散發出來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蘭薰,也不是黴爛餿臭,是一股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怪味。這種怪味隻有書房裏才有,而隻有士大夫人家才有書房。書香人家之得名大概是以此。

寒窗之下苦讀的學子多半是沒有書房,囊螢鑿壁的就更不用說。所以對於寒苦的讀書人,書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華神仙世界。伊士珍《琅嬛記》:“張華遊於洞宮,遇一人引至一處。別是天地,每室各有奇書,華曆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聞者,問其地,曰:‘琅嬛福地也。’”這是一位讀書人希求冥想一個理想的讀書之所,乃托之於神仙夢境。其實除了赤貧的人饔飧不繼談不到書房外,一般的讀書人,如果肯要一個書房,還是可以好好布置出一個來的。有人分出一間房子養來亨雞,也有人分出一間房子養狗,就是勻不出一間做書房。我還見過一位富有的知識分子,他不但沒有書房,也沒有書桌,我親見他的公子趴在地板上讀書,他的女公子用一塊木板在沙發上寫字。

一個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個孩子應該擁有一個書桌,主人應該擁有一間書房。書房的用途是庋藏圖書並可讀書寫作於其間,不是用以公開展覽借以驕人的。“丈夫擁有萬卷書,何假南麵百城!”這種話好像是很瀟灑而狂傲,其實是心尚未安無可奈何的解嘲語,徒見其不丈夫。書房不在大,亦不在設備佳,適合自己的需要便是。局促在幾尺寬的走廊一角,隻要放得下一張書桌,依然可以作為一個讀書寫作的工廠,大量出貨。光線要好,空氣要流通,紅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沒有香,“素腕舉,紅袖長”反倒會令人心有別注。書房的大小好壞,和一個讀書寫作的成績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監獄裏寫的。

我看見過的考究的書房當推宋春舫先生的楬木廬為第一,在青島的一個小小的山頭上,這書房並不與其寓邸相連,是單獨的一棟。環境清幽,隻有鳥語花香,沒有塵囂市擾。《太平清話》:“李德茂環積墳籍,名曰書城。”我想那書城未必能和楬木廬相比。在這裏,所有的圖書都是放在玻璃櫃裏,櫃比人高,但不及棟。我記得藏書是以法文戲劇為主。所有的書都是精裝,不全是buckram(膠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裝訂(half calf,ooze calf,etc),燙金的字在書脊上排著隊閃閃發亮。也許這已經超過了書房的標準,微近於藏書樓的性質,因為他還有一冊精印的書目,普通的讀書人誰也不會把他書房裏的圖書編目。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灣的書房,原名苦雨齋,後改為苦茶庵,不離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橫額是沈尹默寫的。是北平式的平房,書房占據了裏院上房三間,兩明一暗。裏麵一間是知堂老人讀書寫作之處,偶然也延客品茗,幾淨窗明,一塵不染。書桌上文房四寶井然有致。外麵兩間像是書庫,約有十個八個書架立在中間,圖書中西兼備,日文書數量很大。真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麼會掉進了泥淖一輩子洗不清!

聞一多的書房,和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一樣,充實、有趣而亂。他的書全是中文書,而且幾乎全是線裝書。在青島的時候,他仿效青島大學圖書館庋藏中文圖書的辦法,給成套的中文書裝製藍布麵,用白粉寫上宋體字的書名,直立在書架上。這樣的裝備應該是很整齊可觀,但是主人要作考證,東一部西一部的圖書便要從書架上取下來參加獺祭的行列了,其結果是短榻上,地板上,唯一的一把木根雕製的太師椅上,全都是書。那把太師椅玲瓏梆硬,可以入畫,不宜坐人,其實亦不宜於堆書,卻是他書齋中最惹眼的一個點綴。

潘光旦在清華南院的書房另有一種情趣。他是以優生學專家的素養來從事我國譜牒學研究的學者,他的書房收藏這類圖書極富。他喜歡用書槴,那就是用兩塊木板將一套書夾起來,立在書架上。他在每套書係上一根竹製的書簽,簽上寫著書名。這種書簽實在很別致,不知杜工部《將赴草堂途中有作》所謂“書簽藥裏封塵網”的書簽是否即係此物。光旦一直在北平,失去了學術研究的自由,晚年喪偶,又複失明,想來他書房中那些書簽早已封塵網了!

汗牛充棟,未必是福。喪亂之中,牛將安覓?多少愛書的人士都把他們苦心聚集的圖書拋棄了,而且再也鼓不起勇氣重建一個像樣的書房。藏書而充棟,確有其必要,例如從前我家有一部小字本的圖書集成,擺滿上與梁齊的靠著整垛山牆的書架,取上層的書須用梯子,爬上爬下很不方便,可是充棟的書架有時仍是不可少。我來台灣後,一時興起,興建了一個連在牆上的大書架,鄰居綢緞商來參觀,歎曰:“造這樣大的木架有什麼用,給我擺列綢緞尺頭倒還合用。”他的話是不錯的,書不能令人致富。書還給人帶來麻煩,能像郝隆那樣七月七日在太陽底下曬肚子就好,否則不堪衣食之擾,真不如盡量地把圖書塞入腹笥,曬起來方便,運起來也方便。如果圖書都能做成“顯微膠片”納入腹中,或者放映在腦子裏,則書房就成為不必要的了。

紐約的舊書鋪

我所看見的在中國號稱“大”的圖書館,有的還不如紐約下城十四街的舊書鋪。紐約的舊書鋪是極引誘人的一種去處,假如我現在想再到紐約去,舊書鋪是我所要首先去流連的地方。

有錢的人大半不買書,買書的人大半沒有多少錢。舊書鋪裏可以用最低的價錢買到最好的書。我用三塊五角錢買到一部Jewett譯的《柏拉圖全集》,用一塊錢買到第三版的《亞裏士多德之詩與藝術的學說》,就是最著名的那個Butcher的譯本,——這是我買便宜書之最高的紀錄。

羅斯丹的戲劇全集,英文譯本,有兩大厚本,定價想來是不便宜。有一次我陪著一位朋友去逛舊書鋪,在一家看到全集的第一冊,在另一家又看到全集的第二冊,我們便不動聲色地用五角錢買了第一冊,又用五角錢買了第二冊。用同樣的方法我們在三家書鋪又拚湊起一部《品內羅戲劇全集》。後來我們又想如法炮製拚湊一部《易卜生全集》,無奈工作太偉大了,沒有能成功。

別以為買舊書是容易事。第一,你這兩條腿就受不了。串過十幾家書鋪以後,至少也要三四個鍾頭,則兩腿謀革命矣。餓了的時候,十四街有的是賣“熱狗”的,臘腸似的鮮紅的一條腸子夾在兩片麵包裏,再塗上一些芥末,頗有異味。再看看你兩隻手,可不得了,至少有一分多厚的灰塵。然後你左手挾著一包,右手提著一包,在地底電車裏東衝西撞地踉蹌而歸。

書鋪老板比買書的人精明。什麼樣的書有什麼樣的行市,你不用想騙他。並且買書的時候還要仔細,有時候買到家來便可發現版次的不對,或竟脫落了幾十頁。遇到合意的書不能立刻就買,因為頂痛心的事無過於買妥之後走到別家價錢還要便宜;也不能不立刻就買,因為才一回頭的工夫,手長的就許先搶去了。這裏麵頗有一番心機。

在中國買英文書,價錢太貴還在其次,簡直就買不到。因此我時常地憶起紐約的舊書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