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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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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城俯瞰

桂林石佛

我望望她,她低著頭隻願計算著應該織的針數。而那塊先前拾來的彈片,就蜷曲的躺在桌子上,不再引起她的注意。我呢,卻一直盯住它——這個用了敵人國度裏無數無辜的庶民們血汗所鑄成的凶器,恐怕它自己也真是不勝艾怨而痛苦,所以無法不使自己痙攣著自己的身子罷?

沒有幾天,那一團絨線已經成了一件背心穿在我的身上了(直到今天的此刻這件絨線背心還穿在我的身上)說不出我的感激,乃至我撫摩著這件輕柔溫暖的短衣,也還驚奇著它究竟是用什麼東西和什麼力量編織起來的!(直到今天的此刻,我的眼睛裏似乎還盈溢著我的感激的淚)。

後來,我還講到過那個友人在當時所寫下的幾篇散文,我便恍然看見那一塊痙攣著的彈片,仿佛還在他的書桌上,稿紙堆裏蜷曲地躺著……

朋友,你有沒有像我這般想過?在這個時代,不,在任何一個光明與黑暗,正義與暴力,文明與野蠻,生與死在搏鬥在抗爭的時代,哪怕留下來的是一片廢墟,一截斷碑,一隻歌或幾行詩,她們究竟是以什麼力量和什麼東西編造起來的嗎?我常常這般想,我相信您也曾這般想過,並且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個答案的。

我不能忘記,在桂林,我還過了許多戲乎漓上,浴乎漓上的日子。

我檢著一個一個扁平的石子,投向江麵上打著“水漂兒”,有時叟——叟——叟的一串,有時卻隻聽得“撲登”一聲價響。在岸邊我不能照見我的當時的麵龐,可是,在那平如明鏡似的水麵上,正仿佛為我現出了我的童年的笑靨了。我本能地拍著手,我的眼睛望著那一串水渦,大的跟著小的,卻都隨著無言的流水去遠了,去遠了!

從五月到十月,從仲夏到新秋住在漓水邊上的人們,有不濯浴乎清流中的嗎?

水的季節,也是冰的季候,水畢竟是動的,我的心不知怎麼也微微蕩漾起來了,青春似的江水,召喚著我,召喚著每一個年青的人。於是,我第一次赤條條地投向她的懷抱裏去了,第一次沉浮在漓江的中流了。

歡愉,我說不出有多麼歡愉!真是無邊的歡愉呀!一江的人魚,一江的溫流,一江的原始的呼聲。

那時,泊在江上的有一隻艇子叫“五月花”,是專給泅泳的人們換衣休憩的地方。每天我都遇見一個穿淺藍色遊泳衣的女子,總是呆呆地靠近“五月花”立著。她不常泅水,一會兒看看別人在江裏的嬉戲,一會兒望望頭頂上的天:那時我們的空軍,常常在天上飛翔著,追逐著,空中是比江上廣闊得更多了。

一隻歌,就是那個時候我聽了神往的;就是那個穿淺藍色遊泳衣的女子,起初我以為憂鬱而其實並不憂鬱的女子,立在水中向著天空唱的:

你看戰鬥機飛在太陽光下;你聽馬達高唱著走進雲霞!他輕輕地旋飛又抬頭向上……你聽馬達悲壯的唱著向前,他載負著青年的航空員……

我每逢想起或聽見這隻歌,即使在我憂鬱的時候,也會從心坎裏抽出笑意來。新中國的兒女們,沒有一個是應該憂鬱的。我們正在戰鬥中生活著,正在無邊的大地上,萬裏的長空中,與我們的生命和榮譽的敵人,隨時隨地地戰鬥著,生活著。

這隻音調發揚,意氣軒昂的歌,就是我從桂林,漓水上的桂林聽來的。

朋友,我在懷念著漓水上的“五月花”,如今是不是依然開放在那裏?請為我給她祝福吧!

我不能忘記,我在桂林的那個時候,漓江上還沒有大橋。隻有一座用五六十隻木船並列起來,中間搭著板子的浮橋。那時,一個好心的女孩子,就住在江的彼岸(就是那個一麵去拾彈片,一麵為我織絨背心的孩子),因為在她幼小的時候,曾經從橋上跌過一跤,所以每過橋的時候,她還存著一種戒心。可是她聰明,伶俐,天真,活潑,健康,努力,因此,她的這種戒心也就越發惹人可愛了。在一篇短文裏,我寫下過這樣的句子:

“一個怕過橋的少女,她住在江的彼岸。……”

“我喜歡這個怕過橋的少女,因為她是天真而沒有一點邪念。我喜歡橋,橋通著彼岸。或者更多的天真的少女也住在彼岸……”

“我認識了橋,橋是被真理砌成的一麵。橋永遠連著兩岸,真理使我們每個人的心靈接近了。”

現在,聽說漓江上的大橋,早已雄偉地建立起來了,我想著她,便如同有一道彩虹架在我的心裏,使我憧憬,使我無限的欣喜!

朋友,還有許許多多事情,使我不能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總之,在這裏,我重新知道希望,給了我希望;我不隻是一個生活著的人,並且使我成為一個希望者而生活的人。“希望者”這個名字,也是我在這裏得到的:

每天早晨,那個純真的孩子讀著世界語。世界語——ESPERANTO。

“你知道麼?Esperanto這個字的本身是什麼意義?”她以先知者的輕微的矜持的神態考問著我。

“告訴你吧,就是‘希望者’。”她又一口氣地說出了。

朋友,不多寫了;再多了會使這封信的分量加重起來的。至於‘希望者’的本身又是什麼意義這一點,我想您不會再來追問我的了。

祝福您,祝福漓水邊的友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