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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鄉土的聖殿(1 / 3)

1鄉土的聖殿

祖先居住在人們的心靈中,而祠堂則是一個宗族心靈的外化。

我想,對於見廟就燒香、見菩薩就磕頭的中國老百姓來說,最可信賴、最可親近的神明,莫過於祖先的在天之靈了。

他們賦予後人以生命和靈魂,田園和山川,基業和村莊,賦予後人以一脈相承的姓氏、相貌、體態,甚至膚色和秉性。他們的德行記載在厚厚的宗譜裏,流傳在深深的村巷中。他們的教誨鐫刻、書寫在屋舍的裏裏外外,或者,像風像雨像陽光,通過大門和天井流瀉在每個平凡的日子裏。人們呼吸到的炊煙裏會有他們身體的溫熱的氣息,聆聽到的蛙聲蟲鳴中會有他們喋喋不休的叮嚀,仰望到的一切幸福無不是他們庇佑的結果。他們是本族子嗣的前生,族人則是他們的後世。族人為他們人丁興旺、子孫綿延的期冀而活著,為他們平步青雲、光耀門第的理想而活著,活在他們製定的族規、家訓裏,活在他們無所不在的凝視和傾聽之中。

留連在一座座古村裏,通過建築以及發生在建築空間裏的民俗活動探看那些村莊的內部,祖先崇拜的景象讓我震撼不已。震撼之餘,我恍然如夢。在我的夢幻中,每座村莊的先人仿佛就在族人點燃香燭、頂禮膜拜的那一瞬間靈魂附體,把他們的思想、情感都寄予後世的身體了,祖先的在天之靈是沿著繚繞的煙縷飄然而至的,降落在人們的眼睛裏、心靈裏;或許可以說,他們死後仿佛才真正地活著,而負載如許多精神寄托的後世,大約也要等到謝世才能像神靈那樣受用著虔敬的香火,超然地活著。

祖先的在天之靈是畫像,是牌位,是享堂上方那肅穆的空間,是寢堂窗扇後麵那深邃的時間,也可以是與此相關、附著了人們心情的具體物品,比如,香灰和燭淚。

也許,正是因為投注了人們的主觀情感吧,在修水客家人的意識裏,香爐中的香灰就是祖先的化身。從前,每年過了臘月十五日,人們要擇定良時吉日,把祀奉祖宗時留在香爐中的灰篩一次,去掉雜質後,再倒回缽中。他們認定,這香灰象征著先人的身體和靈魂。所以,初建香爐時,人們會在祠堂裏焚香秉燭向老祖宗說明某支兒孫前來迎接某某祖宗,然後,從祠堂香爐中包起一部分香灰倒入新爐,此舉被稱為“接祖宗”或“分香爐”。此後,在為本宗支去世的人做醮除靈之後,要收起香灰,懸掛在祖宗牌位前,到篩香灰時,再稟告祖宗,將新的香灰投入其中,稱為“合香灰”。據說,祖宗有時會“不願意的”,那麼,就要等到第二年篩香灰時再行稟告。有的人在生前不守族規,死後其香灰始終不為祖宗接納。

我在鄉間曾數次親睹,人們將神案上累積得太厚的殘燭,那些真誠的燭淚,小心翼翼地收藏在籮中。問起來,都不言語。莫非,那一團團、一塊塊、一滴滴的殘燭,為延續堂前的燭火,要再添新的燭芯,循環往複,直至永遠?

祖先崇拜是維係宗族血緣關係的需要。在幾千年農耕文明的原野上,正是宗族血緣關係讓人們能夠緊密地持久地聚居在一起。麵對生老病死,麵對天災人禍,麵對各種神秘無解的自然現象和太多的人生苦難,生活起居在宗族血緣關係中,無疑是化解人們內心與生俱來的孤獨感和恐懼感的最可靠的生存環境選擇了。而早在史前時代就有的祖先崇拜,連同自然神崇拜,在進入文明社會以後,被儒家小心地加以改造,使之得到強化,又成為以族權和神權來烘托皇權、維護封建等級製的重要精神支柱。

共同的血脈,是人們情感的源流,就像穿村而過的小溪,可以滋潤幹涸的心田,也可以洗濯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汙漬;共同的祖先,是人們精神的旗幟,就像彌漫在村莊上空的炊煙很輕易地就能喚醒人們對家的依戀一樣,他們隨時隨地喚醒人們的敬仰之情、感恩之情。瑞金楊氏有一副通用於祠堂的對聯說得好:“敬宗祖而建祠堂恍睹音容笑貌,敦人倫以集子姓恒懷愛敬尊榮。”

因為維係宗族血緣關係的需要,人們確信亡故的先人是有靈魂的,他們的在天之靈就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神明,這樣的神明真正屬於一方水土、一族子嗣,他們能夠以超自然的力量護佑著族人。

所以,在鄉村,家家戶戶的廳堂之上都供奉著祖先的牌位,所有的民居幾乎都成了香煙繚繞的廟堂;

所以,許多地方依然延續在“祠堂”的名稱出現之前、古人把先人別墅改為家廟的稱呼,把宗族祠堂叫做“家廟”。

家廟,一個多麼溫馨的名詞。仿佛,被無常的天災人禍所困擾的人,得到了一種永遠的蔭護;仿佛,為駁雜的民俗信仰所蠱惑的心,得到了一個堅實的維係。因為它溫暖,所以它可靠。它的磚木和人們的身心血脈相連,它的溫度正是人們的體溫。

寧都靈村的邱氏家廟有聯雲:“雲穀奠宗祊萃祖考英靈一堂如見,瓊山垂道統闡聖賢學術千古不磨。”在這裏,“一堂如見”的比喻再真切不過了。祖先的在場,反映在修水的習俗裏,變得很確定了。在修水,祖先的牌位需請外姓人書寫,因為書寫者如來拜謁,祖宗必須起立行禮,若書寫者為族人,當然免不了頻繁祭拜祖先,那樣的話,祖靈也就不得安寧了。看來,冥冥之中,作為自家的神明,祖靈始終在注視和傾聽著自己的後世,而族人哪怕內心敬奉著各路菩薩,也總是更願意把自己的祈願和感恩,率先告知自己的前生。

時間是眾多靈魂聚會的廣場。宗祠便是聚合族人和祖先的場所,香火就是溝通人世和天堂的語言。香煙嫋嫋飄升,許多的心事都變得那麼具體可感,有形體有色彩有氣味,絲絲縷縷的,淡淡的藍色的,幽幽的清香的;燭火輕輕搖蕩,許多的庇佑都變得那麼心照不宣,無需占卜無需神示無需禳解,自家的神靈在上,就是宗族興旺的前景在上,它的法力闊大無邊,大至保佑本族瓜瓞綿綿、子孫滿堂,小至管束族人謹言慎行、勤儉持家。

因為有那些不死的靈魂同在,當人們齊聚於宗祠,進行祭祖、修譜等宗族活動以及婚嫁、添丁等慶典時,這些宗族活動總是充滿了告知的意味,或者是傾訴和祈求,或者是通報和告慰,即便借助祖先的威嚴在這裏懲戒族人,何嚐不是告知先人的一種形式呢?

所以,我把宗族活動的這一場所,看做是靈魂聚會的聖殿,陰陽對話的廳堂。一位在農村長大的年輕人這樣為祠堂定義:“那就是祖宗居住的地方嘛!”這個未經思索脫口而出的定義,反映了鄉村對祠堂的基本認識。對了,人們之所以傾盡合族之力,在鄉土上營構這種富麗堂皇的聖殿,正因為這裏將安歇先人的在天之靈。確切地說,祖先是居住在人們的心靈中,而祠堂則是一個宗族心靈的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