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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恍若精神圍屋(1 / 3)

3恍若精神圍屋

祠堂以宗族意誌和情感為結構,並以其煌煌氣派鎮守著人心。

是的,祠堂就是宗族精神的象征,就是族人的精神圍屋。請看,流坑董氏族譜以寥寥數字,入木三分地道破了祠堂的意義,那就是,將子孫後代“萃於一堂,聯之一心”,而一族的首領則“立堂以居之,割田百畝以贍之,使世繼不遷焉”。

董氏遠祖可上溯至西漢大儒董仲舒,曆代先人如何千裏輾轉到得流坑,似無確切的說法,想必他們顛沛流離的命運早已成為宗族刻骨銘心的集體記憶。所以,流坑的董氏大宗祠曾以宮殿般的煌煌氣派,鎮守著宗族的人心,凝聚著安居樂業的祈望。

坐落在流坑村北陌蘭洲的大宗祠,早已是一片遺址。殘存的五根花崗岩石柱,傲指藍天,笑看風雲流散;幸存的一對紅石巨獅,相視無語,聽任背著書包的孩子們把自己騎在胯下嬉笑打鬧,仿佛早就沒了脾氣。是的,在我眼裏,這片殘垣斷壁的表情是矛盾的,它依然天庭飽滿,卻黯然無神;依然地角方圓,卻滿目瘡痍。幾分依稀尚在的威勢,竟浸透了蒼涼之感。

猛然間,人們會很自然地聯想到圓明園,除了相似的命運遭際外,激發人們想象的正是那肅立的殘柱。所遺石柱,為大宗祠第二進“敦睦堂”中柱,高達八米,柱體以半圓形的花崗岩石塊對拚,錯縫壘疊,外以白色灰漿塗抹,再髹以黑色生漆。柱礎為雙層,也是花崗岩質。憑著這座建築的殘骸,不難領略它曾經的宏偉,曾經的堂皇。族譜中對此有著概括的描述:“標坊坦道,重門翼廡,幽室崇堂,疊庫層樓,肅齋淨廬,繞垣繩巷,諸無弗稱。”十分的壯觀。這樣的建築自然令人仰慕稱羨,這樣的宗族自然叫人肅然起敬。

兩百年間,大宗祠曾兩次重建,最終還是毀於兵燹,人們隻能沿著族譜上的文字和構圖進入其中。這是前帶院落的三進式重簷建築,庭院前方及兩側均辟有石構坊式門,東曰“累朝師保”坊,西稱“文武狀元”坊。入正中轅門跨墨池達主體建築的正門“德厚流光”門,兩側置石獅,穿庭而入,第一二進分別為“賢育樓”和“敦睦堂”,均屬三開間重簷式,第三進則是更為高大的五開間重簷式,中間有“孝敬堂”祭祀近祖,兩側分別是“彰義堂”、“報功堂”、“宗原堂”、“道原堂”,祭祀遠祖、鄉賢、地仙等。也就是說,這座宗祠除主祀開基祖董合等列祖列宗外,還將族中官宦、鄉賢等附祀其中,但凡膺朝廷一命之榮者皆可安坐於此,享受族人的叩拜。辟報功堂為銘記和報答堪輿先生楊救貧及其弟子,董氏居然把堪輿先生的成我之恩視同生我者了;設彰義堂特以表彰和激勵有助族之舉的義士,居官分俸者、居家助銀修神龕祭器者、出力修祠出錢供祭者均在彰表之列;道原堂祀奉遠祖西漢大儒董仲舒以溯其道學之源;宗原堂祀奉的流坑董氏開基祖董合之曾祖父。

大宗祠作為建築組群,在主體建築左邊是桂林祠,祀董氏十六世祖;其右還有幸存下來的桂紘祠,即文館,祀孔子。它不僅集宗祠、文館於一處,而且,主體建築後進五堂並立,其上複置敕書閣,祭祖、祀孔,兼祀名宦、鄉賢,旁及民間雜神。一個也不能少,一個也不得罪,如此大肚能容,該視作大姓望族的大家風範呢,還是浸潤在骨子裏的中庸之道?

流坑董氏自始建大宗祠起,直至清末,建祠、修祠不斷。至清道光年間,村中宗祠及大小房祠達八十三座,還有二三十座書院、宅第為紀念先人被改為祠堂,現存有屯田祠、校書祠、雙桂祠、環中祠、蓉山亦山祠、益宇祠、振卿祠等五十多座祠堂。不少祠堂的上層樓房,都被設置為敕書閣用以藏書,仿佛,書也是供奉祖先的佳果,也是綿延不斷的香火。

有著龐大祠堂群的於都上寶村,曾是贛南最大的土圍之一。以祠堂外土圍遺址為界,麵積約兩萬平方米。該村於明末開始修屋建祠,清鹹豐年間在村子周邊建築圍牆和碉樓。土圍用鵝卵石砌築,牆上曾設有六個碉堡,圍牆外有護圍河環繞。從建屋到築圍,前後經過四百年的擴展變遷。

護衛著村子的那森嚴壁壘的土圍,仿佛是一種象征。祠堂應是人們精神的圍護。在上寶祠堂群中,其鍾氏總祠規模最大,名世德堂。族譜中對“世德”二字解釋道:

人惟德植於一世,則其墓厚。德植於世世,則根之深者而枝愈繁。蓋人世必有五倫,凡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皆根於性,而發於外則為達德。傳曰:仁者仁此,知者知此,勇者強此,而後五倫藹然其有親,厘然其有辨,毅然其有序。故曰,世德也。

鍾氏家族教育子孫應有後樂先憂、仁者愛人的美德,族譜中便記載了許多濟困紓民、相安和睦的德行,族人世代傳承著“提倡敬宗尊祖、醮祖及時、同族和睦、耕讀為本,反對不孝不悌、閑遊賭博、誘人邪教、砍伐後龍”等樸素家規和客家文化理念,一時成為風氣清明的禮義族群。時至如今,每年清明,鍾氏家族仍要舉行“寶溪鍾氏春祭掃墓日”活動。春祭當日,全族人來到宗祠舉行隆重的祭祀拜祖儀式。儀式一般由德高望重的長者主持,主持人頭戴禮帽,身著長袍,表情肅穆,率眾向祖宗靈位行跪拜禮並誦敬文。之後,全族人一起在祠堂前聚餐。春祭成為此地人的重要節日,也是客家人敬祀祖先、緬懷前賢、勵誌子孫的盛大禮儀。

祠堂的落成,是宗族落地生根的標誌。為了召喚族人,它請來了祖先的神靈;為了榮耀族人,它不惜高堂華構;為了激勵族人,它總是極盡標榜。

渼陂古村梁氏總祠永慕堂門前也有一對獅子。仔細對比,或許神態、表情並不盡似,然而,它們隻要鎮守在宗祠門前,便是一樣的威風凜凜,一樣的得意洋洋。

渼陂梁氏開基於南宋初年,在開基不久,就構建了總祠永慕堂,元末毀於兵燹,明正德年間又重建,後經多次擴建重修。這座祠堂為上、中、下堂帶兩大天井的三進式建築,占地一千二百多平方米。三開間的門廊,上有高聳的牌樓,如意鬥拱承托起飛簷翹角,頂覆琉璃瓦。中堂簷步有四角亭式抱廈伸入天井間,上堂也有高聳的牌樓。祠堂中梁枋均用材粗碩,且無論磚、石、木構件,均施以重工裝飾。蹲獅、抱鼓、門簪、柱礎皆為紅石,立體雕、浮雕、線雕等技法,無所不用其極,鬥拱、雀替、斜撐等處為精美的木雕,藻井、簷頭則遍飾彩繪。走進富麗堂皇的宗祠,這巍峨壯觀的建築,這琳琅滿目的裝飾,該叫族人心旌搖蕩、熱血沸騰了吧?

是的,鐫刻在永慕堂內三十七根紅色石柱上的對聯,有不少抒寫的正是人們聚族而居的幸福感受,如“宗風永丕振景仰前哲千乘侯謨烈遠貽慶澤孔長綿萬世,祖德慕無窮裕垂後昆數百戶和親相樂生齒雖繁總一家”、“永建乃家念先人聚族於斯食德服疇千百年鹹懍高曾矩矱,慕非在外願後嗣順親有道樂絮宜室億萬載恒庇葛藠本根”之類便是。相傳,從前族長為考評族中子弟的才學,每到過年時便令各家推舉一名子弟到祠堂裏來寫對聯,優勝者的作品可雕刻於祠堂內的石柱上,從而流芳百世。

渼陂梁氏奉“耕讀為家身之本”,由此可見一斑。然而,渼陂的繁榮卻得益於明代中後期商貿的興起,到了清代,此地成了鄉間的“小南京”。連通贛江的富水河,在渼陂孕育了商賈如雲的集市,孕育了以梁氏四兄弟為首的四大商業巨頭,也孕育了更為強烈的宗族意識。盡管,祠堂從來炫耀的都是宗族的功德名節,支撐著它的,卻是滾滾而來的財富。財富是祠堂的催長素。興盛時期的渼陂更是熱衷於通過修建祠堂、續修族譜、增置族產、廣行善舉,來擴大宗族的影響,進一步鞏固宗法秩序,永慕堂就在清同治年間幾度重修擴建,求誌堂、洪慶堂等房祠也是在清代重修或建造。

我把渼陂看做是建築在文字裏的村莊。有大量的文字充滿了傳統道德的教訓意味,富有為人處世的哲理,涉及修身之境界、持家之根本、處事之品行、交往之氣量等等。如,宗祠的楹聯:“世事讓三分天空地闊,心田存一點子種孫耕。”有一座照壁幹脆大筆直書四字警世箴言:“多留餘地。”真是一語雙關,精警動人;民居的對聯:“作天地間不可少之人,為倫類中所當行之事。”語言雖樸實無華,卻是鏗鏘有力,洋溢著一股大丈夫氣;書於牆上的家訓更是牽腸掛肚,顧忌頗多,因此,它的表達更加循循善誘,更加澄明透澈,如:“觀貧賤人當觀其度量,如寬宏坦蕩者則其福必臻而其家必裕;觀富貴人當觀其氣概,如溫厚和平者則其榮必久而後必昌。”其言也善,其意也切。拳拳此心,明月可鑒。

不知道為何,它對為人處世之道竟然如此耿耿於懷!此地梁氏注重教化,幾近極端。於是乎,入堂便見正襟危坐的文字,出門皆是道貌岸然的格言。

在這個耕讀並重、農商並立、文武並舉、義利並蓄的古村裏,這些語重心長的諄諄教誨,是“文獻名宗”、“衣冠望族”的秉性所在,還是以儒行商、以商助儒的封建儒商文化的經世方略?是人們閱盡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經驗總結,還是人們置身於通商碼頭、麵對前路漫漫的千叮嚀萬囑咐?

如此鋪張的文字,把那集中於祠堂裏的宗族意識彌散開來,浸潤了整個村莊。於是,我感覺,盡管這個村莊曾經占盡舟楫之利,大概從來也不必擔憂人心不古,因為人心始終閉鎖在文字裏。那些文字,是聚族而居的另一堵高牆。

我不能自已地與渼陂默默相對,讀著那些或清雅脫俗或渾厚遒勁或奇峻不凡或古樸蒼涼的眼神,那些語重心長而又躊躇滿誌的眼神……

我把宗祠喻為族人的精神圍屋,不僅因為祖先的靈魂駐守在這裏,統攝著一個宗族的精神生活和心靈世界,不僅因為尊崇祖先的情感串聯了合族上下,在這裏彙流、凝聚,還在於,正是這鮮明的精神指向性,要求宗祠建築除了須具有普遍的審美性和情感性外,還要上升到表達儒學思想的高度,充分體現出尊卑之禮、長幼之序、男女之別、內外之分等宗法倫理觀念。

因此,聳立在江西鄉野間的宗祠建築,總是通過端莊的麵、高峻的體形、厚重的體量,超拔於錯落有致的民居群體之中,營造出沉重穩定、嚴整有序的形式感。是的,它是有重量的,無論是打量它高大寬闊又四平八穩的外觀,還是探看它四圍閉鎖而步步深入的內部,那凝沉的物質感,曆數百年甚至上千年仍在時間和空間的坐標係中巋然不動,讓人倍覺壓抑,而正是壓抑讓人們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那些宗祠或者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獨坐在古樟下,目光迷離卻分外威嚴;或者像一位體格壯碩的漢子傲立於人群中,即便神情平和,也透出一股凜然之氣。皈依它們,就是皈依祖靈的感召;附著它們,就是附著宗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