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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神人為誰歡聚(1 / 3)

12神人為誰歡聚

既然有祖靈在場,娛神娛人的活動無不出於維係宗族利益的用心。

隨著一位叫方福壽的老人辭世,婺源的慶源村再沒有人會跳儺了。一個人的老去,竟是慶源儺的老去,竟是一部鄉村儺戲史的蕩然無存!我甚至無從打聽關於慶源儺的蛛絲馬跡,盡管臨溪人家的門前都建有街亭,街亭的長凳上坐著一撥撥的閑人。

婺源鄉間自古巫儺之風盛行,“會社之日,擊鼓迎神,伴以舞樂”,驅鬼逐疫,以求平安得福。在明代慶源儺就聲名遠播了,明代徽州府休寧縣茗洲村《吳氏宗譜》中記載:“正統十四年,社中儀,首春行儺人。婺源州香頭角抵之戲,皆春秋社首醵米物,酬與諸行儺人,遂為例。” 婺源鄉間把跳儺稱為“舞鬼戲”,因為獅儺多同台表演,故既跳儺又舞獅的儺班也被喚做“獅儺班”。慶源的儺自古便有“獅班”、“鬼班”兩大班,擁有十多個劇目。明代鄭本目連戲產生後,在原徽州所屬的祁門、休寧、石台、婺源、歙縣等地流傳開來,目連戲班社紛紛建立並組織演出,明清之際直到民國年間,其中影響較大、活動麵較廣的,就有婺源慶源村的“舞鬼戲班”。

我在臨溪而聚的村莊裏尋找儺的蹤影。我以為它的建築、它的環境以及它的眉目和神情,大概會與儺有著某種精神上的勾連。要知道,婺源民間曾廣泛流傳這麼一句順口溜:“石佛人家挖木勺,慶源人家戴麵殼。”相傳,明代慶源村“天子八班”有一藝人的外甥,自戴麵具玩耍,竟取不下來了,結果窒息而亡,眾人隻好將孩兒與麵具一起下葬。從此,儺麵具就改成了彩繪木雕的了。1958年,慶源村在它的社壇下挖出了一個演儺舞戴的銅麵殼和社壇修複碑記,碑記上有康熙年間重修字樣。那個銅麵殼旁有孩兒的骸骨嗎?那個銅麵殼後來的遭際呢?不知道。即便是遺落在世上的傳說,也是閃爍、曖昧的。早已脫去麵殼的慶源,難道不會留下佩帶麵殼的勒痕?

慶源村以詹姓為主姓,詹氏人家中商賈官宦者居多;村中的十個雜姓則為小姓,他們多為佃農雇工。其中一些雜姓人家,正是作為藝人遷來此地討生活,而後落地生根的。雜姓作為豪門望族的佃戶和雇工,他們的宅院一般零散地坐落在村莊的外圍,一副孤獨落寞的樣子,卻是忠實地守護和陪伴著那些聚族而居的村莊。不過,在村外之村,儺班藝人的居所一般都建造得比較體麵。因為,那裏其實是供奉儺麵具的神聖所在。這種情形遍及婺源山村。如果在鄉間看到那種形單影隻的農舍,不用問,屋主人應是雜姓。

我在長徑的村外村,拜訪過一位儺班老藝人。長徑村的主姓為程姓,而老藝人姓胡。胡師傅已經七十六歲了。我第一次去長徑,他是從茶園裏被喊回來的。他的家在離長徑村兩裏遠的一處屋盤上,這裏住了四五戶人家。顯然,胡師傅及其鄰舍的祖上便是受長徑村大姓程氏雇傭。在這塊屋盤上,可清晰地看見斜對麵長徑村的動靜,比如一頭在溪水裏泅遊的牛或者荷鋤出村的男女,但是隔著田畈和小溪,總覺得這幾棟房屋像是不合群的孩子。不知誰家在放音樂,把聲音調得很大,像一隻有線的大喇叭似的,歌聲在田野上回蕩,很是放肆,我忽然聯想到丟失夥伴的雞雛或鬧奶的孩子,我忍俊不住。

聽老人回憶,長徑村的儺事活動並非隻在春節期間,它斷斷續續貫穿了全年。比如,每年四月初九舉行打醮,家家都要參加,吃的是齋飯;四月初十,則要為菩薩田割草漚肥,所謂菩薩田,就是用來供養儺班的田產,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1953年菩薩田被取消;由於長徑沒有儺廟,儺麵具等都由儺班成員保存,每年的十月十五日要打開櫃子,點上燈盞,讓珍藏起來的麵具、服裝通風,保持幹燥。一個月後,再關上;此時是十一月十五日,老藝人們則開始教弟子學戲了,稱之為“教鬼”;在過去,臘月二十四日就要進行搜儺活動,長徑稱其為“搜好”。此外,每過十二年,還要為儺麵具開光。如今,搜好一般在大年初二進行,儀式的程序也比從前簡單多了。

隨著鄰近的慶源儺班不複存在,長徑儺仍頑強地生長在鄉間,實在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何況這個儺班不斷有年輕人加入,讓人倍感欣慰。也許,它已是婺源儺的最後的代表了。

今天的長徑能夠延續它的儺事活動,跟它依然保存著一些古儺麵具有著密切的關係。老藝人對我直言相告:要是沒有這些古儺麵,那就不會再舞鬼了。由此,我相信,那些曆經滄桑的儺具,以神性的光芒穿透了時間,逼視著鄉村的內心,它們可以輕易地喚醒人們的信仰,因為儺神信仰始終沉睡在人們的血脈裏。

那個頗可以作為婺源儺麵具代表作的“八十大王”等四件古儺麵具,得以逃脫劫難,留存至今,靠的正是人們的虔誠篤信。文革中,可能就因為妖魔鬼怪、帝王將相老是粉墨登場、橫行鄉裏吧,長徑村成為偌大一個上饒地區的重點“四舊”村,上麵派來工作組,深入發動群眾,誓將“四舊”的貨色掃除淨盡。儺麵、服飾等物幾乎被盡毀。正是儺班這位藝人胡師傅,他被迫提著麵具、道具去上繳時,終是不忍,便將四件最好的儺具悄悄扔在了田埂下的水溝裏。當年僥幸漏網的“八十大王”們,可能至今仍心有餘悸。

關於那場浩劫,村中的建築也留有深刻的記憶。在這個開基於南唐初年的村子裏,許多古老的磚牆依在,許多精美的雕飾已經殘缺。人為的破壞,光陰的磨蝕,讓偌大一個村莊竟沒有留下一處特別值得玩味的古建築。在長徑的記憶裏,村中曾有石、木牌坊各一座,石牌坊前是十二尊威風凜凜的石獅,牌坊被毀後,那群獅子也葬身於水庫大壩之下了;木牌坊上額書真金大字“恩榮”,傳說古時有位叫程忠太的先人在廣信地方做官,有一年他在賑災散糧時遇一孕婦,因為糧已散盡,他便揀起一塊磚題上自己的大名,贈與孕婦,讓她拿去當些錢糧。這位婦人後來生得一子,當她的兒子高中狀元榮歸故裏時,她卻閉門不見。原來,婦人是要功成名就的兒子常懷報恩之心。朝廷得知此事,特恩準狀元郎建造牌坊以旌表其母。與牌坊的命運相比,長徑算是很幸運的了。

長徑村在大路的對麵,小溪的對麵。狹長的村莊麵溪而建,由東北流向西南的小溪上架有四座窄窄的小橋,其中一座是用跳板架起來的木橋。據說,從前這裏是往來於縣城與段莘之間的歇腳處,溪邊的民居曾是店鋪,村中尚保存著一座客館。穿村而出的石板路穿過村東北的橋亭,往田野上延伸,鋪向遠處的連綿群山。

這座橋亭正是大年初二儺事活動的起點。趕在大年初二再去長徑,我在橋亭邊看見了儺班老藝人胡師傅的家,遠遠地隔著田畈。幾位村人匆匆奔走在村裏村外,為儺班的到來做著準備。鞭炮來了,紙錢來了,鑼鼓來了,接著,一麵神旗來了。

胡師傅也從他家的方向過來了。隨他而來的,是三隻神箱,稍大的神箱為竹編的,箱子上寫明“一九八六年程羅新司造長徑村驅儺舞劇團新置”,裏麵盛著儺麵具,而兩隻木箱盛的是服裝。

這時,人們把胡師傅的兒子介紹給我。現在,子承父業,他是扮演八十大王的藝人了,也就是說,他是今日的主角了。果然,當線香點燃、皂爐點燃後,在鞭炮聲中,他手握神旗,神情莊嚴地麵向正東方,緩緩揮舞。在他身後,他的父親手捏一疊紙錢似叨念著什麼,其他藝人則朝向東方躬身膜拜。

這是長徑儺的迎神儀式。很是簡潔,一座香插往神箱上一擱,那神箱就成了祭台,費時也不過化盡一刀紙錢的工夫而已。我聞見從皂爐裏散發出來的異香,一直追問,朋友總算把婺源土話給翻譯明白了,那隻小小的香爐裏,燃的是皂角莢子。村人告訴我,如今偌大個婺源縣隻有一棵皂角樹了。對於皂角,我並不陌生,從前它是鄉村的肥皂和洗潔淨。殊不知,這隻皂爐竟是全天搜好活動最重要的道具,人們如此虔誠地請出戲神、儺神,舉行如此神聖的舞鬼儀式,最後竟是用一種植物的香氣來驅除邪祟!

神旗在陽光裏悠悠飄揚。遠在東天的神聖大約就在我們不知不覺間降臨了。於是,儺班抬起神箱,在神旗的引導下,在鑼鼓、笛子的陪同下,繞道村外前往西南邊的祠堂。

程氏祠堂其實已經不複存在,因為破舊不堪幹脆被賣了,隻剩大門處的兩堵殘牆,高聳在一片坪地上。於是,拜神儀式隻能放在祠堂舊址邊的倉庫門口進行,除了這裏比較寬敞外,更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此地距離程氏祖先最近。

傳說,在慶源,屬於小姓的方姓人家於不經意間竟葬得一塊風水寶地,地名稱“金盆養鯉”,風水先生斷言這一家族將來要發一鬥粟米的官。後來,方姓人家有幾戶外遷浙江,果然發達起來。於是乎,詹姓想出了防備小姓的對策,即搭戲台築廟壇,雇小姓人家夜夜做戲,這樣,每天夜裏登台的大小官宦百十號人,三年五載即可把那像“一鬥粟米”那樣多得難以數計的官全都發盡。

這個故事令我眼前一亮,它點破了慶源人跳儺、演戲的動力之一。幾年來,我訪問過一些有儺班、戲班的村莊,如南豐的石郵、廣昌的甘竹等等,舊時它們的儺班、戲班都是由大姓管理、雜姓表演,究其原因,不外乎大姓宗族鼓勵子弟讀書登科,而認為跳儺、演戲有失其大姓身份,便理所當然地把這活計交給了經濟上依附於大姓的雜姓。原來,格外迷戀這“桃源深處”的慶源詹氏,還在以用民俗信仰為武器,不露聲色地掌控著那些戴著假麵的神靈。可見,這是一切民俗表演服務於宗族利益的證明。

所以,祠堂既為凝聚族人、教化子孫的場所,那麼,戲台的進入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以祭祖敬神的名義而舉行的娛神娛人的民俗活動,憑著攝人魂魄的宗族信仰和藝術魅力,召喚著宗族的情感和族人的心靈,祠堂因此成為延續宗族血緣關係的文化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