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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1 / 3)

第十章 相由心生 禍從耳入

又是一年早春時節。

經過那風波迭起的秋日和一個漫長沉悶的寒冬之後,長安人對於這個春天似乎格外期待。隨著二月的東風漸次吹開百花,休養了好幾個月的天子終於重新出現在朝堂之上,雄心勃勃地著手製定明堂製度,加上高麗戰場上節節勝利的喜訊不斷傳來,整個長安城都陷入了一種狂歡的氛圍,新酒釀成的濃香、踏花歸來的清香和著響亮的歡聲笑語,飄蕩在城坊的每個角落。

自然也有例外。

休祥坊榮國夫人府裏的西院,重門深掩,滿地青苔,幾棵高大的梨樹不久前還是繁花滿枝,此時那細碎的白色花瓣卻已飄飄灑灑落了滿院,彷彿一地將融未融的殘雪。黃昏的餘暉從西邊的閣樓上照了進來,竟似帶著股深冬的氣息。

一片寂靜之中,上房門突然發出了剌耳的「吱呀」一聲。有人摔簾而出,腳步帶風地走下台階,白袍飄飛,驚起了一路落花。一位豐碩的身影隨即追了出來:「小郎君留步!小郎君留步! 」

白袍一頓,恰恰停在了一棵梨樹下。

武敏之狠狠地吐了口氣,沉著臉轉過身來,認得追過來的正是這兩年武夫人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娘子,眼神更冷了三分。

饒是阿霓早已受慣了這樣的目光,腳步還是下意識的一緩,小心翼翼地低聲道:「小郎君,您先消消氣,您也知道,夫人自打入冬,身子便有些虛,如今當真是不能再添憂思的。此次夫人要做法事,也是她的一片慈心,您若是覺得不妥,慢慢勸說夫人便是,如此盛怒而去,豈不是讓夫人心裏更過不得?再說此次的法事,老夫人那邊……」

武敏之神色不變,隻是慢慢抬高了下頜,看著她一言不發。阿霓的聲音不由自主越來越低,終於訥訥的再也說不下去。他這才挑了挑眉,語氣清淡得聽不出半點嘲諷:「夫人身子既然不好,就該在家中好好休養,不用這樣隔三岔五地提醒旁人,她有多惦記著月娘!」

「還有你們,服侍好夫人,讓她少出門進宮的折騰自己是正經。你們年歲也不小了,沒那麼多富貴前程在那裏等著你們,還是消停些吧!」

這話一句句的實在太過誅心,阿霓的臉上一陣發燙一陣冰涼,一時竟不知如何分解。沉默間,背後的上房又傳來了一陣隱隱的咳嗽聲,縱然隔 著門窗,也聽得出那種撕裂般的不祥意味。武敏之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眯著眼看了上房一眼,掉頭就走。

阿霓再也忍耐不住,啞聲道:「小郎君,夫人已是這樣了,您真忍心讓夫人就這兩年也過不去麼?」

武敏之霍然轉身,目光冰冷銳利有如霜刃:「你說什麼?什麼這兩年?」

阿霓唬了一跳,想往後退,腳下卻有點拌蒜。她還沒站穩,武敏之已逼上兩步,麵孔竟似帶上一層淡淡的青色:「是誰跟你說的這種混賬話!」

阿霓差點結巴起來:「小、小郎君不是從老夫人那邊過來的麼?是前些日子明先生給夫人看診之後說,夫人久鬱之下,這一病巳是傷了元氣,隻怕、隻怕……總之是萬萬不能再鬱結於中的。老夫人沒跟您說?」

武成敏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陣東風吹過,枝頭的花瓣窣窣灑落,好幾朵落在在他潔白如雪的衣襟上,彷彿濺上了微黃的淚漬。他的眸子終於轉了轉,突然冷笑了一聲:「明崇儼?他算什麼東西!難不成從這裏騙到的診金還不夠多,要如此危言聳聽才好顯示他的手段!」

阿霓神色微黯,低聲回道:「老夫人也是不肯信,因此前兩日特意將張真人來給夫人看過一遍,說法雖不盡相似,卻也差不太多。張真人還說,夫人的病不是藥石能及的,讓我們凡事都順著她些,若是能解開心頭鬱結,比什麼靈丹妙藥都強。夫人自己也猜出了幾分,因此今年才一定要自己去寺院施齋,說是如今能做一點就是一點,以後隻怕就是想做也不成了。」

武敏之臉上神情未變,眸子裏卻愈發黑沉沉的沒有一絲光亮:「既然如此,老夫人怎麼肯讓她去那麼遠的地方? 」

「老夫人原本也是不贊同的,隻是夫人執意如此,老夫人也沒法子,因此才特意選了終南山的信行禪師塔寺。那裏風光最好,邊上又有極清靜的尼寺。老夫人還將平日裏與夫人交好的幾位夫人娘子都請了同去,小郎君若肯過去主持佈施,夫人這趟出去倒是正好散散心,」阿霓小心地看了看武 敏之的臉色,「小郎君,您若是實在不放心,不如回去跟夫人好好說一說?」

武敏之的目光不知落在什麼地方,沉默良久,才緩緩搖了搖頭:「不必了。你跟夫人回報一聲,說我明白了,讓夫人這幾日好好休養,我……」

阿霓心頭一鬆,忙應了聲諾,抬頭等著他的下文。武敏之卻轉頭看著上房,久久沒有開口。斜陽將樹影斑駁地灑在他的身上,他的臉色看去一片雪白,連唇上似乎都沒有血色,眉眼卻愈發深黑。阿霓突然有些不敢呼吸,在落英繽紛的春日黃昏裏,眼前的這張麵孔有一種開到極致的光華,彷彿隻要吹上一口氣,就會如滿樹殘花般在風中凋零。

不知過了多久,武敏之低低的聲音才響了起來:「我會陪夫人過去!」他轉身走出了院子,院門微合,掩住了那個清冷的身影。

榮國夫人府的正院與西院相隔得並不遠,武敏之卻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到。守在院門口的兩個小婢女瞧見他的身影,一個忙忙地轉身進去回報,另一個便上來笑道:「小郎君怎麼才過來?老夫人問了兩回了。」

武敏之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往裏走去。小婢女有些納悶,瞧了他好幾眼小郎君可是有些勞累?讓老夫人看見又該心疼了……」她又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武敏之卻一句也沒應,眼見已到了上房門口,早有人打起了門簾小郎君請進!」

日頭尚未沉入樹影,斜暉將這座原本便處處華貴逼人的院子映射得愈發富麗堂皇,屋裏雖已點起了彩燭,到底比外麵略顯幽暗。武敏之抬頭望了門口一眼,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平日容色清冷,這一笑起來卻彷彿小了好幾歲,眯起的眼睛把眸子裏那點黑沉掩飾得幹幹淨淨,右邊嘴角那個若隱若現的酒靨,給這張麵孔更添了一分陽光般明朗清透的光華。他微微提高聲音叫了句:「祖母!」快步走上了台階。

引路的小碑女鬆了口氣,跟著笑了起來,這才是往日裏的小郎君嘛!上房裏的楊老夫人原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聽見這一聲,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不待武敏之進門行禮,便一迭聲道:「快坐下,快坐下!你不是早進家門了麼,去哪裏逛了?」

武敏之幹淨利索地叩首一拜,起身後才斂眉答道:「在門口遇見了去抓藥的管事,因此先去了西院一趟。聽說母親過幾日要去施齋,敏之原想勸勸的,婢子卻說如今母親不能動氣傷神。」

他抬起眸子,認認真真地看著楊老夫人:「袓母可是要告訴敏之此事?」

楊老夫人的臉色黯淡了下來:「不錯。你母親這兩年一直心情鬱結,醫師們都說再不能如此下去的,倒是讓她多出去散散心,隻怕還能好些……」

沉吟片刻,她到底隻是長嘆了一聲:「敏之,你母親這兩年受的罪已經夠多了,你莫要再跟她置氣!」

武敏之眸子一暗,沉默片刻才低聲道:「孫兒知道了。」

楊老夫人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嘆息著點了點頭,臉色有些欣慰,又有些傷感:「那就好。這次你母親出門總要八九日,我實在有些放心不下,可皇後這邊又有些事情我走不開,不如你陪你母親一趟?那邊我都已讓人打點妥當料了,你權當過去躲個清靜吧。」

武敏之默然點頭。楊老夫人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和藹的微笑:「這就好!對了,今日朝堂上沒什麼事情吧?」

武敏之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淡淡地道:「自然無事。」

楊老夫人臉色微沉,聲音也跟著沉了幾分:「敏之……」

武敏之心頭一突,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祖母關於自己應該感激皇帝和後的那些絮絮叨叨,忙抬頭看著她含笑補充了一句有件事袓母大約也聽說了,如今正值吏選,偏偏楊相病倒了,趙仁本的人望又不夠,聖人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位李安期,已下詔讓他即刻回京。」

楊老夫人的臉上沒有露出半分驚訝:「是麼?李安期如今也算學了點乖,沒那麼目中無人了,算來這已是他第三回掌管吏選,這回總該做得長遠些才好!」

武敏之心裏雪亮,這李安期隻怕是走了自家祖母的路子了。如今這宰相和吏部的任命,皇後都未必能插得進手,倒是祖母在聖人麵前還能說得上話……心底彷彿有什麼地方一陣剌痛,他挑眉笑了一聲:「隻怕有些難。 這位子熱得太過,這些年裏燙壞在上頭的人著實不少,倒還沒見過誰能坐得長遠,不然聖人也不會又想起李安期了。」

楊老夫人愣了愣,板起了臉:「胡說!吏部是何等要緊的地方,被你一說倒成了笑話兒,你也是當差好幾年的人了,什麼時候才能有個正形!」

武敏之依然是笑吟吟的:「橫豎有祖母教導呢!」他微笑的麵孔上彷彿有光華流轉,楊老夫人瞪了他兩眼,到底還是繃不住搖頭笑了起來。屋裏幾個婢女的目光也或明或暗地落在那明珠生暈般的笑顏上,半晌都無法挪開。

隻是兩日後的清晨,當庫狄琉璃在榮國夫人府的內院門口看見這樣一張笑臉時,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半年,因裴行儉不在長安,她又要為義父蘇定方守孝,平日除了去於夫人那裏,幾乎不大出門。雖然也與武夫人一道去寺廟上過幾回香,卻不曾踏入榮國夫人府半步,自然也沒見過武敏之。沒想到幾個月不見,這位倒像是變了個人!瞧著那彎起的眼角和淺淺的酒靨,琉璃眨了好幾下眼睛,這才相信自己的確不曾眼花。

武敏之的聲音也滿是笑意:「祖母放心,孫兒再是不濟事,總還勉強能供母親和幾位夫人驅使。」說完便轉身向眾人含笑行了一禮,儀態竟是說不出的溫文親切。琉璃胳膊上頓時又起了層寒慄。

楊老夫人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掠過,微笑著點了點頭:「這一次就煩擾各位了。諸位在那邊多散散就好,有事盡管吩咐敏之夫婦,千萬莫見外。」 這次她請的人著實不算少,除了琉璃,還有近來與武夫人常有來的崔十三娘和阿媛,大約是為防萬一,連阿淩都被請了過來。聽得這樣一句,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了聲「不敢」,倒是把楊老夫人逗得笑了起來:「客氣什麼,你們算來都是敏之夫婦的長輩……」她的目光在阿媛臉上停了停,笑著補充了一句:「就算不是長輩,也是我請的貴客,盡可使喚得他們! 」

阿媛被這樣打趣了一句,低頭默默地數起了地上的螞蟻,耳朵卻不爭氣地透出了些嫣紅。大夥兒都有些忍俊不禁,武夫人依舊有些蒼白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楊嵐娘平日裏便最護著阿媛,忙上前兩步笑著接下了話頭:「祖母說得是,孫媳定然會盡心服侍母親和諸位夫人。今日風大,祖母可是早些回房歇息吧。到了那邊,孫媳日日都會打發人回京報平安的。」

眾人也紛紛開口,把楊老夫人勸了回去,目送著她離開,方各自上車。顧盼之臉上的微笑慢慢收了起來,待得翻身上馬,顧盼之間又恢復了那副清冷如雪的模樣。琉璃一眼瞧見,不由大大地鬆了口氣,這樣子才對嘛!隨即又有些發愁:他怎麼也會跟著過去?可別鬧出什麼幺蛾子才好!

她們此次要去的法常庵著實不近,好在長安城通往終南山的道路極為工整寬闊,風和日暖,車輕馬疾,黃昏之前終於到達了名寺林立的北麓。

一路上看著窗外明秀的春日景緻,聽著車內歡快的稚嫩笑聲,琉璃心裏頭那些亂糟糟的情緒也漸漸被拋到了腦後。如今這情形下,她自然不敢跟武家斷了交情,也不敢牽涉太深,可這一次,楊嵐娘是以榮國夫人的名義親自上門來請的,於情於理都推脫不得。她還在孝期,官裏都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去,卻沒理由拒絕來寺廟;連「三郎還小」的理由,都被楊嵐娘笑吟吟地接下了:「我家大郎也會過去,他們小哥倆倒是正好做伴。」

如今這小哥倆便在車內玩得不亦樂乎。大郞武琬比三郎大了三個月,個子卻還略瘦小些,生得眉目精緻,皮膚粉白。三郎原是個虎頭虎腦的漂亮娃兒,與他一比便顯得有些傻大黑粗。兩人都是剛剛學說話,咿咿呀呀的居然講得有來有往,雖然隔一會兒便會為了平日絕不會放在眼裏的玩具吃食你搶我奪一番,卻到底比平日帶著輕省。而聽著奶娘婢子對著這粉雕玉琢的小武一口一個「大郎」,琉璃那顆被「庫狄大娘」摧殘了十幾年的心靈更是獲得了極大的安慰。

此時下得車來,眼前的風光愈發令人心神為之一爽。隻見四麵山巒如翠,遠處碧波蕩漾,若幹寺廟佛塔錯落點綴在青山綠水之間,正是黃昏時分,晚課的悠長鍾聲迴蕩不絕,卻愈添了一分安詳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