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一夜二
第二年,春天,大師兄杜俊邀請我去崇明島上吃河豚。
當時,我剛寫完《荒村公寓》和《地獄的第19層》,在上海郵政總局的古老大樓裏,做著一份行業年鑒朝九晚五的閑差事。我還從未吃過傳說中劇毒的河豚,但也聽說現在的河豚都是人工養殖,看似危險其實安全。
渡輪抵達崇明島,天色完全黑了。剛出碼頭,便是油菜花黃田野。不見半個人影,天高地闊回到一百年前。想起《小島驚魂》。
正想罵杜俊怎麼安排的?出現一輛麵包車,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這就是他預定的豪車接送?車身汙垢比黑夜更黑,破爛得隨時會散架,座位布滿雞糞痕跡,不時有鴨毛從眼前飄過。顛簸個把鍾頭,直到島的最東邊,緊挨東海與灘塗荒野,才有一棟孤零零的雙層農舍。
四下沒有路燈,饒是月光明媚,空氣清純得幾近透明,夾帶著海風的鹹腥味……
所謂農家樂,隻有樓上一間客房,兩個男人,單張大床伺候。
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
其他房間,沒多餘的了。早知道“話癆”這家夥辦事拆爛汙,懊惱誤信他的鬼話,劈頭蓋臉再罵他一頓,他卻賤賤地麵露喜色道——你不想吃河豚了嗎?
晚飯還沒吃呢,輾轉舟車勞頓,早已饑腸轆轆。
做河豚的廚師,就是農家樂的老板,聽著底樓廚房裏的油鍋聲,今晚,我們兩條命就扔在這裏了吧?
十分鍾後,香味飄近,老板端著盤子上桌,一條小得可憐的魚,長得奇形怪狀,鼓鼓的肚子,仿佛刺球,望而生畏。
廚師自己吃了一小塊河豚肉,又喝了半口湯。他說若是一刻鍾後自己還活著,你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吃了。說罷叼起一根煙,提瓶劣質的白酒出去,蹲在農舍門口看月亮。
我問這條魚多少錢?
不貴,一千八。
我在網上查過價格,哪有這麼理譜?
懂個球啊,外麵都是養殖的河豚,哪有這野生的鮮美?對不起,忘記告訴你了,這是今天剛從長江裏撈上來的。你要是後悔,還來得及。
怕他個鳥。我嘴上如是說,心裏卻在打鼓。
每年春天,河豚的繁殖期,從東海徊遊入長江產卵。塞滿魚子的河豚,最為鮮美。當然,也最劇毒。一條河豚的毒素,足夠殺死三十個成年人。曾有個非常有名的歌舞伎明星,吃了四份河豚肝當場斃命,死時麵帶幸福的微笑,從此日本立法禁食河豚。
那你還敢吃?
野生河豚,先割眼睛,去魚籽跟內髒,自脊背下刀,必須要把血跡清理幹淨,剝皮去刺,若不燒透,食者必死無疑。
至此,我沉默地看著大師兄的眼睛,仿佛被壓出來的河豚眼,意味深長地窺著我。
春風沉醉的夜晚,窗戶打開,遠遠眺望月光,四野氤氳白霧,響起長江與東海潮汐。
一刻鍾到了。門外,廚師尚活在人世,隻是喝掉小半瓶白酒,臉色漲得似豬肝。
回到餐桌,杜俊拿起筷子,虔誠祈禱——對不起拉,河豚君。今夜大美,請汝到吾輩兄弟腹中一遊,助汝早往極樂世界,記得來世依舊做條有誌氣的河豚,再回到我的五穀廟中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