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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上岸(1 / 2)

第一章

海貨·潮

老船上岸

一條二十年的老木頭船,用凶惡的風浪做了文身,滿布的殺伐之氣,就像那些久經沙場的武士。現在,它被擱置在早春的岸灘上。正午時分,若靠近船身,能聽見喑啞低悶的聲音從深處傳來——榫卯徹底相離,怕是生命裏最後的動靜了。

“哢吧”聲!榫卯相扣,這是新船才有的資格。新船和新房子一樣。從前新蓋的大木梁架結構的房子,房架上柁沒完全裝到位,經過一段時間的居住,被煙火氣焐熱了,被人的呼吸落實了,會發出“哢吧”一聲。新的,邊簧和邊槽之間即便較著勁兒,也不會開裂和變形。老船恰恰相反,響起來的,是散了架的聲音。一聲“哢吧”,便已歸天。

再看老船,好像被燒刀子泡過,泛青,泛藍,泛黃,泛灰,泛白,泛一切天翻地覆的狠顏色。燒刀子是什麼?因為度數高、味濃烈、似火燒而得名。漁把式們都知道,燒刀子之烈,遇火則燒。入口如燒紅之刀刃,吞入腹中燃起滾滾火焰。出海打魚,在冰冷的天海之間,正是憑借這一腔剛烈,漁把式們才能找回存在感。

渡海的老船,當年渡的是苦難,渡的是艱險,能夠從這中間抽身而過的,怕也隻有仁慈了。老船身上的每一塊木頭都有靈性,早就成了雷電的一部分,成了風暴的一部分。老船曾經對主人說過,如果有一天老了幹不動

了,要將它留在大海上,隨風浪漂泊,逐漸解體。或者在某個瞬間聽憑風浪與礁石的夾擊而粉碎,轉眼沉入海底,墜入深藍的深處——這些都可以讓老船擁有從生到死一直屬於大海的榮耀感。死於大海,老船相信還會有“來世”。

至不濟,也要擁有灘塗一隅,對死亡保持覺知,潮汐漲落,時間顯示出不動聲色的力量,生命之光與死亡陰影重新融合,流沙如軟金覆蓋了所有的秘密。

主人肖老大沒有背叛老船。在漁村,老船不能用了,拆卸變賣似是約定俗成,十個船老大有九個都會這麼做——將頭顱拆下來,賣給流動的小販,改造成簡易住房;軀體賣給家具商,打磨上漆,以老船木的噱頭哄抬幾番價格;心髒和腦子賣給收廢鐵的,與廢棄易拉罐混為一談……大多數船老大希望那些駕駛艙、發動機和螺旋槳能賣個好價錢。除了肖老大。他知道老船不想這樣死。相會過千軍萬馬,最後落得變賣殘骸,這樣的過程比結果還要疼痛。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於丟失未來,而在於沒有了過去。唯肖老大與老船惺惺相惜。

不過是一條渡海的破船,留著幹什麼?人們不解地問,包括肖老大的兒子。肖老大陡然大怒,在兒子臉上甩了一巴掌。

回想起海上的蒼茫日夜,一切背景都簡化了,都退後了,隻剩下孤獨的海平線。肖老大和老船始終沒有

發現岸,他們固守著心中的石頭,彼此默契。來了好潮水幾天幾夜不能睡覺,要趁著潮水浪峰搶魚。在風口浪尖,他們一起扯著嗓子吼起來。肖老大到死都不會忘記那一年的農曆九月初五,早晨出海還是漫天的胭脂彩霞,到了中午頭海就怒了,眨眼工夫,灌滿鐵鉛的雲層越來越厚,沉沉地碾壓過來。肖老大從沒見過這麼低沉的天空,他感覺快要憋死了。忽然,冰雹劈裏啪啦地砸了下來,最小的如雞蛋,大的竟好比半塊磚頭。那浪啊,扯天扯地。一個浪峰過來,船被拋了出去;再一個浪峰過來,船又被接住了。漁夥計們不是吐出了膽汁就是嚇破了膽,根本無從下手,隻能聽任上天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