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深。
這已經是昭寧長公主自請被廢的第十年了。
彼時新帝為了向世人飾演兄妹情深的戲碼,顯示自己的仁慈,並沒有廢了她,而是允準她前往京郊靜安寺的請求,從此宋瑾便幽居在這裏。
“殿下!梁人已攻破城門!傳言陛下已在南下路上被俘!再不走,就不來及了!”
這位北梁的皇帝素以暴虐聞名,每得一城,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眾人聽聞如此噩耗,一時慌張不已,麵無人色。
宋瑾閉眼。
一片燭火搖曳,將她的孤瘦身影映投在牆上。
宋瑾緩緩睜開眼睛,輕聲說道:“你們走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吧。”
“殿下,保重。”
眾人紛紛朝她下跪磕頭,然後互相攙扶,一邊哭泣,一邊轉身匆匆離去。
江陵看著眾人神色匆匆的背影,又深深看了一眼宋瑾,平靜道:“奴婢願與殿下存亡。”
偌大的靜安寺,此刻隻剩下她們兩人。
一切都是命數。
神州陸沉,異族的鐵蹄輪番踐踏著這片錦繡故地。
大衍因著戰亂南渡,在南地立國已有八十年之久,近百年間自是有主張北伐者,曾在北人的翹首以盼中,或無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敗垂成。
當收複故國的夢想徹底破滅,這些人能做的就是憑了長江天塹偏安江左,借著那衣冠禮製,徒然以華夏正統自居,安生做起了江左的帝王,然後無限回味著往日的榮光罷了。
然而現在他們引以為傲、以為固若金湯的天塹也要被那梁人的軍隊攻過。
這一生,宋瑾都在失去。太多她所愛的人,都已經離她而去了。
乾安四年,她的母妃病逝。
乾安十六年,她的父皇沉屙日久,終於離她而去。
永禧三年,待她如同親生的太後崩逝。
永禧五年,她的皇帝二兄宋修暴病而亡。
而她也不過二十歲的年紀。
她的大兄宋戾繼位後,為了活命她不得已袒露她女子的身份,從此世間少了朗月風清的寧王,多了一個昭寧長公主。
而在十年後的如今,就在不久之前,最後支撐著大衍江山的那些世家將領,也相繼戰死在了直麵南下梁軍的戰役中。
宋瑾的腦海中如同浮光掠影般閃過許多畫麵。
最後定格在一張麵孔之上。
那是一張俊美的麵孔,血汙覆蓋了她的麵龐。
新鮮的血,還一滴一滴從她的眼眶、耳朵滴落。
她的雙眸便滴著血,死死地盯著她,眸光裏充滿了無比的憤怒和深深的恨意。
她仿佛一頭受了傷而瀕臨垂死的暴怒凶獸,下一刻,便要將她活活撕碎。
然而最後,她還是活了下來,活到今日。
而那個人終於死在了那日。
在她死去的消息傳出後,隨之而來的還有令人嘖嘖讚歎的將軍竟是個女子的事跡傳遍全國,人們對此褒貶不一。
但那都不重要了。
一直以來,宋瑾都想將這張臉從記憶之中抹去,最好忘得一幹二淨,然而她終於忘不了她。
這十年來無數次被噩夢驚醒的深夜裏,總是控製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想起當年的那一幕。
那個充斥著陰謀的血色夜晚。
很多年後,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當初她斷氣前的最後一刻,到底是為什麼放過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倘若一切能夠重來,倘若十年之前,那個名叫林止的女子沒有死去,如今她還活著,那麼今日又會是何等之局麵?
這些北方的異族,可還有機會能如今日這般攻破建鄴,俘去大衍的皇帝?
她身為大衍的公主,最後一刻,自然要以身殉國。她感到一種冰冷的金屬觸感劃過肌膚,隨後是尖銳的疼痛,如同烈火灼燒。這疼痛瞬間擴散開來,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的視線開始模糊。
長劍割破喉嚨的那一刻,她的鼻息裏,聞到一股濃重的腥味。
這氣味,叫她又想起了當年死去的人留給她的最後的氣息。
那是血的氣息。
她,當年也是這樣疼麼?
生命的最後一刻,記憶,又將她帶回了那個初夏。
那一年,她二十歲。她的大兄剛剛去世不久,她被養的天真嬌縱,在大兄問她願不願意繼承皇位時,她對二兄吐露了女子的身份。
迫於無奈宋修將皇位交給二兄宋戾。宋戾為人心胸狹隘,為之前宋修欲將皇位傳給她一事心懷不滿,為了讓這位兄長安心,也是為了活命,宋瑾不得已向他袒露自己實為女子之身。
宋戾為了美名,讓宋瑾居宮中鳳陽宮,且多加優待。
日子也就這樣一日日過去,直到某一天,宋戾的召見,打破了平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