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陸:第三十八個春
1949年，民國的第三十八個春。
蘇州立在張家大宅前，顫抖著手打開了那生滿銅鏽的鎖，蜘蛛網垂落下來了，他輕輕一拂，一閃身進去了。
他一路穿過回廊，青藤葉翻飛著，熟悉似舊日。待那八角小窗映在了眼前，他加快了腳步，推開那扇門進去了。
書架上落滿了灰，當年那本牡丹亭還躺在上麵，它的主人卻沒有再讀過它。
蘇州取過那本書來，摩挲著封麵，良久，他翻動起了書頁，古老泛潮的氣味飄了來，卻不見再有什麼紙筧掉落出來。
僅僅有那麼一刻，他想到了一些舊事，冷漠的眉宇有些柔和起來，他漆黑的雙眼中蠢動著一點溫柔。
從書房出來，蘇州眼中隱隱有了歡喜，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積了塵灰的櫃子，從裏麵取出一身西裝來，晾曬許久後，他脫掉長衫，緩緩換上了西裝，往玉樓春去了。
如今的玉樓春大不同前，新進了許多年輕伶人，或生或旦，姿態皆是多情。
玉樓春裏的看客都說，當年蘇州城裏傳遍了蘇老板與那軍官的事情，蘇老板顏麵無存，退了紅台，不知隱到何處去了。陽老板感念舊人，又不願戲樓就此冷清，乃招了許多新人，好生訓練著，這些新人台上功夫一點都不差，更有十六七一少年，豔如桃李，喉吐珠璣，身段眉眼不輸當年名動姑蘇的落花愁。
蘇州立在玉樓春前，靜靜看著那門前寫著許多角兒名字的牌子，他的臉隱進了陰影中。
一側賣包子的夥計一直盯著他看，良久，才試探開口叫了一聲，“蘇老板？”
蘇州沒有回頭，一抬步進去了，陰影與光亮交接那刻，他揚了揚下巴，露出一張疤痕縱橫的臉來。
那夥計在他身後搖搖頭，“認錯人了？”
台上演的是遊園驚夢，蘇州稍微看了一眼，便再不敢多看，匆忙移開了視線，就朝二樓走去。
一個夥計立馬上來攔住了他，“爺，我們掌事的有規定，二樓不能隨便上去的。”
蘇州不說話，漆黑目光隻是盯著二樓。
“爺？”那夥計摸不著頭腦地道，“爺您是要找我們掌事的嗎？掌事的這會兒有客人，要不您先等等？”
蘇州仍是不說話，立在原地，驀地，他抬步就要上樓去。
那夥計趕忙拉住他，勸道，“我說這位爺，您別為難我，要不您先坐下聽幾個小曲兒，我去替您通報一聲？”
蘇州不睬他，隻是往上走，那夥計一急，用的力氣大了些，就聽“嘶——”的一聲，似乎是從袖環處傳來。
蘇州沒有在意，仍是看著二樓，那夥計便有些不高興了，“這位爺，玉樓春的規矩，您應該遵守吧！若是您不肯賞光，休怪小的不客氣了！”
蘇州遽然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淩厲的目光，刀刃一般，結著冰碴，直逼那夥計而去，那夥計被他這目光刺得立即鬆了手，後退了一大步，才駭然地道，“蘇…蘇老板？”
蘇州不再理會他，直接上了二樓，一推開陽風的房門，前塵記憶撲麵而來，似乎又回到那個鮮血飆濺，嘶吼掙紮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