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怔怔地摸到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他對他露出最後一個笑,深邃眼底有疲倦翻卷上來,雙眼緩緩閉上,他的頭顱重重垂到了蘇州頸側。
“……你曾笑如春風。”蘇州癡癡道。
大雨猶落。
張承山心口處汩汩湧出了鮮血,一點一點泅濕蘇州的衣服。
他的溫度一點一點冷卻。
蘇州的雙眸柔媚一瞪,刹那有萬種風情流轉。
他開口唱了:
“這病根兒已鬆心上人已逢,但願那月落重升燈再紅。”
蘇州城風雨不休,蘇州便在這雨中,一夜白頭。
張承山的墳是他親手挖的。
他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摳進了泥裏,他這麼挖一會兒,側過臉看一眼張承山被雨水衝得青白的臉,抑或是輕輕笑一笑,搖搖頭繼續挖。
他一邊挖,一邊喃喃念著,“張承山,你向我保證過三次,第一次是再不讓我受委屈,第二次,是第二年會回來,第三次,是再也不離開。”
他笑了一笑,又接著道,“可是第一次,我還是委屈了,第二次,那一年你沒有回來,第三次……”
“你死了。”
天逐漸亮了,雨勢卻絲毫未減,蘇州活動了活動發僵的手指,看一眼張承山,再看一眼已經成型,卻灌滿雨水的簡易墓坑,他歎了一聲,又用雙手朝外舀著那些泥水。
他不停地舀,雨不停地下。他看著不減反增的雨水,突然無比悲戚地放聲大哭起來。
他哭了一會兒,用沾滿泥的手抹一下眼睛,泥巴糊在他眼睛上了,他也不去管。
他站了起來,走到張承山跟前,雙手抄在他腋下,將他拖了過來。
他跪坐下去,美豔的臉靠近張承山了無生氣的臉,唇瓣相貼,幾番廝磨,他說,“我等了你二十九年。”
奮力一推,“咚”一聲,張承山的屍體重重砸入泥水中,濺出的巨大水花迷了他的眼,他不說話,開始回填泥土。
他簡單而機械地重複著推土的動作。
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完成了這項工作,靠在墳上,他微微地喘著氣。
還缺一個碑。
蘇州站了起來,四處望了一望後,徑直朝一座墳塚走去了,他看了一眼那墳前立著的石碑,便開始往外拔。
下過雨的泥土格外鬆軟,他沒費多少力氣便將碑拔了出來,他拖著它,將它拖至了張承山的墳前。
他咬破了手指,在那碑上的瀝青字體上畫了個大大的叉,又將碑翻了過來,寫上了“張承山”三字,他將它扶正,栽到了張承山墳前。
雨水毫不留情地衝刷著碑上的血字。
蘇州冷著一雙眼看了須臾,終於不帶任何眷戀地離了去。
他的身後,石碑上的血字已完全被雨水衝掉。
行屍走肉一般,他不知疲倦地走。
他走了很久,久到天色又暗沉了下來。
遠遠地聽見鳴笛的聲音,他的唇揚起一個輕笑。
玄色鐵軌被雨水衝刷地閃閃發亮,蘇州平靜地橫臥了上去。
鳴笛聲越來越近。
他緩緩閉上了眼。
風聲,雨聲,鐵軌的震動聲。
列車轟然而過。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
彼岸的紅花盛開如回憶。
蘇州好景連天,這小後生又生得如此秀氣,不若以蘇州為名,先生以為如何?
那年的蘇州,那年的春風。
都回不去了。
那回不去的,民國十四年。
山有木兮木有枝。
——end——
鎖同心,賒得春光夢一場,願君別後莫思量,長相忘。——河圖《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