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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2 / 3)

台下的軍民人等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誰打頭陣,隻聽一棒碎鑼聲響,打上河幫陣中走出一個小孩,打扮得如同小混混兒,歪眉斜眼,橫撇著嘴,一步三晃來到台上。擠在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一片嘩然,劉橫順也是暗暗稱奇,這也就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身形瘦小、臉似黑炭,兩個眼珠子挺大,別人沒注意,他可看出來了,此人自打上台以來,不曾眨過一下眼,倒不是什麼絕活兒,隻因這個小孩沒有上眼皮,這麼大的上河幫,為什麼讓一個小怪物來打頭陣?

3.

那個小孩邁著大步來至台上,別看年歲不大,可是一點兒也不怯陣,麵不改色心不跳,先衝對方一拱手,又給圍觀的百姓作了一個羅圈揖,然後一把扯掉了小褂,身上居然長了一層鱗片,密密層層跟條魚似的,看得人直起雞皮疙瘩。他抱拳對下河幫的人說:“各位叔叔大爺,小的我名叫厲小卜,跟船上混飯吃的,打小沒爹沒娘,是我們舵主從河裏撿回來的,拉扯我這麼多年無以為報,今天這頭一陣我先來,敗了扔下小命一條,如若讓我僥幸勝了,那就該小的我在九河下梢揚名。雖說我人不大,有個小小的綽號叫三太子,皆因我身上長鱗,睜著眼睡覺,船上的人說我是龍王爺的三太子轉世,那是疼愛我捧著我,我可不敢實受,一沒力氣二沒手藝,隻有這麼一手兒入水閉氣的本事,入不了高人的法眼,各位都是前輩,權當哄我玩玩兒,您要問我這一身鱗是不是真的,我摳一片給您瞧瞧!”說完掐住肋下一片鱗,使勁一拽,身上當時就是一個血窟窿,這鱗長得還挺深。

劉橫順見台上的厲小卜人不大,說起話來可一套一套的,句句都是江湖口,哪像個孩子,可跟那些隻會三刀六洞、剁手剌肉的大老粗不一樣,就看下河幫怎麼接招了。

下河幫中也有的是能人,這才是墊場的頭一陣,可不能讓一個小孩子叫住了板,不等下河幫的舵主下令,便有一人越眾而出,二十來歲,穿一身青,一臉的痞子相,跟厲小卜迎頭對臉站定了,歪眉斜眼麵帶不屑,一張嘴連挖苦帶損:“小子,你可真讓我雷梆子長見識了,今天我才知道,龍王爺的三太子長得跟河裏泥鰍一樣!”他這話一出口,下河幫的眾人一陣狂笑。

厲小卜並不動怒,眉眼之間閃過一絲寒意,笑嗬嗬地問來人,是不是來鬥這頭一陣?

下河幫的雷梆子橫打鼻梁:“對了,大爺我陪你練練,咱也是在河上掙飯吃的,論別的不行,紮猛子憋氣可是家常便飯,也別讓人說我欺負小孩兒,你來畫條道兒,我雷梆子接著。”

雷梆子想得挺簡單,憋氣能有什麼花樣,無非就是在銅盆裏紮個猛子,看誰先憋不住,卻見厲小卜拿過兩個豬尿泡,均已灌滿了水,他慢條斯理地說:“這麼著,咱倆把腦袋鑽進豬尿泡裏,再叫人紮嚴實了口,反綁上雙手,誰先憋死誰輸!”在場的眾人皆是一愣,這小子可夠狠的,一上來就玩兒命,這一次鬥銅船可熱鬧了,如若雷梆子說不敢接招,頭一陣就敗了,後邊也甭鬥了。

雷梆子此時也後悔了,切胳膊剁腿頂多落個殘,以後還能有口安穩飯吃,一萬個沒想到,厲小卜畫了條死道兒,可是他已經出來了,有心不應,下河幫必定顏麵掃地,回去他也落不了好,還是得死,又一想:說不定厲小卜隻是咋呼得凶,連蒙帶唬說大話壓寒氣兒,不見得真有本事,當下將心一橫,咬牙對厲小卜說了一聲:“來,見真章兒吧!”

當時上來兩個執事,七手八腳將厲小卜和雷梆子的雙手分別反綁,又一人撐開一個豬尿泡,讓他們把腦袋鑽進去。豬尿泡本來就有彈性,腦袋鑽進去一鬆手,尿泡口兒就緊緊箍在了脖子上,仍怕不嚴實,又用繩子來來回回紮了幾道。兩個人的頭上套定豬尿泡,直起身子滴水不漏。台上台下鴉雀無聲,全都凝神屏氣盯著這倆人。過了這麼一會兒,雷梆子全身發抖,顯然閉不住氣了,其實這已經不簡單了,在船上混飯吃,別的不敢說,紮猛子憋氣真不叫本事,皆非常人可比,厲小卜卻身不動膀不搖,穩穩當當立於原地。又過了片刻,雷梆子可頂不住了,一頭撞到地上,滿地打滾兒,兩條腿不住亂蹬。有個下河幫的人拔出匕首,想上前將尿泡割開。上河幫這邊不幹了,不用他們自己出手,鍋夥裏的混混兒過來把人一攔、把眼一瞪,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動一個試試!”下河幫的人自知理虧,無奈退了回去,再看台上那個雷梆子,倒在地上蹬了兩蹬、踹了兩踹,就再也不動了。直至此時,上河幫的人才出來,割破厲小卜頭上的豬尿泡,解開反綁他的繩子。厲小卜麵不改色、氣不長出,嬉皮笑臉地衝四周一拱手,邁開大步回歸本陣,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插手而立。看熱鬧的老百姓齊聲喝彩,這小子不是吹的,難不成真是龍王爺的三太子?從此之後,九河下梢的“七絕八怪”中多了一個“三太子厲小卜”,到後來也鬧出了許多奇事。下河幫敗了頭一陣,舵主命人給雷梆子收屍,按照以往定立的規矩,接下來輪到下河幫叫陣。

劉橫順站在台下冷眼觀瞧,心中已有不祥之感,想不到今年的銅船會一上來就鬥得這麼狠,轉眼之間扔下一條人命。正在此時,下河幫陣中走出一個人,雖然貌不驚人、言不壓眾,穿得破衣爛衫,但是體格粗壯,人高馬大,大鼻子大眼大臉盤兒,大腳丫子、大屁股蛋兒,滿臉的絡腮胡子,胳膊根兒四棱起金線,身上全是疙瘩肉。圍觀人群中有認得他的,紛紛拍掌叫好,這位可了不得,“七絕八怪”中幹窩脖的高直眼兒!

4.

天津衛上河、下河兩大幫會,為了爭銅船,幾乎鬥了上百年,長久以來互有勝敗,前年你壓著我一頭,去年我壓著你一頭,可以說勢均力敵,哪一方也不曾一直占據上風,若非如此,鬥銅船也就沒這麼熱鬧了。前來助陣的六大鍋夥也是一邊三個,上河幫勝了頭一陣,下河幫也不是沒有能人,第二陣走出來一位,並非幫中兄弟,而是請來的“外援”,九河下梢的市井奇人,天津衛“七絕八怪”之一,姓高,家窮命苦沒有大號,人送外號叫高直眼兒,是個幹窩脖兒的。咱先說說什麼叫“窩脖兒”,這也是一個賣力氣掙錢吃飯的行當,說白了是搬家的,又叫起重的,無論多重的箱子,兩膀一較力就起來,往肩上一扛,正擔在脖子上,久而久之在脖子後頭磨出一層層老繭,經年累月就變成一個大疙瘩,脖子再也直不起來,行走坐臥總得窩著脖子,老百姓將幹這一行人的統稱“窩脖兒”。

高直眼兒家裏人口多,老老小小一大家子,都是張開嘴等飯吃的,全指他一個人養活,以前剛入行,恨不得多幹活兒,別人兩次扛走的東西,他一次扛走,扛完了趕緊趕下一家,就為了多掙幾個錢。舊時的家具多為實木,八仙桌子、太師椅、幾案、躺箱、大衣櫃,他不肯一件一件地搬,兩件三件一齊上肩,壓得他喘不過氣兒,誰打招呼他也不回話,不是瞧不起人,全身的勁兒都使上了,舌頭尖兒頂上牙膛,繃住了這口氣,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倆眼直勾勾地隻顧看路,這才得了個“高直眼兒”的綽號。正所謂出力長力,窩脖兒這一行他幹了二十幾年,兩膀子力氣非同小可,不光力氣大,搬東西還講究一個巧勁兒,隻要上了肩,不論摞得多高,一不能搖二不能晃,給人家摔壞一件他可賠不起,加著十二萬分的小心,久而久之就練出來了。到後來高直眼給人搬家成了一景,先把頭往下一低,後頸頂上一張八仙桌子,桌麵朝上,四個桌腿從肩上挎過來,再倒扣一張條案,上摞八個杌凳,再上邊還能擱什麼座鍾、帽鏡、膽瓶之類的物件,扛起來一人多高,他不用拿手扶,往街上一走又快又穩,一樣也摔不了。引來很多閑人鼓掌叫好外帶起哄,高直眼兒高興了還能使一招絕的,雙手往上托,腰往下沉,將上頭這一摞東西轉上幾圈,簡直跟雜耍一樣,別人可沒他這兩下子。

咱再說高直眼兒上了台,仍和往常一樣一言不發,給上河幫的人作了一個揖,伸手要來一把鋥明瓦亮的菜刀,腳下岔開馬步,頭往下一低,右手掄起刀來,一下剁在了後脖頸子上。台下膽兒小的都把眼捂上了不敢看,這可不是胳膊腿兒,這是脖子,就他這兩膀子力氣,一刀下去還不把自己的腦袋剁下來,下河幫這是出了多少錢?值當得讓他把命都搭上?但聽得“嘡”的一聲響亮,那叫一個脆生,刀刃落在高直眼的後脖頸子上,如同劈中生鐵。再看台上的高直眼兒,他跟沒事人似的收起架勢,拎刀在手繞場一周,讓三老四少瞧瞧,菜刀的刀刃中間崩出了豁口,已經卷了邊。

台底下人群的喝彩聲如同山呼海嘯一般,高直眼兒這是刀槍不入的真本領,金鍾罩鐵布衫,達摩老祖易筋經,槍紮一個白點兒、刀砍一道白印兒,全身上下橫練的硬氣功!實則可不然,高直眼兒幹了二十幾年窩脖兒的行當,脖子後頭那個老繭疙瘩,幾乎和鐵的一樣,他才敢亮這一手,對準這個地方砍,使多大的勁兒也不要緊,換個地方可不行,上下錯開幾分,腦袋就搬家了。

上河幫中不乏裝船卸貨的苦大力,脖子後邊也有這層老繭,不過老繭再厚也是肉長的,天津衛除了高直眼兒,誰還敢用菜刀往脖子上招呼?一個個左顧右盼,大眼瞪小眼,愣是沒人敢出來接招。上河幫的舵主直嘬牙花子,眼看這一陣是敗了,剛想站起來說幾句光棍話找回點麵子,忽然有個女子叫道:“且慢!”燕語鶯聲中透著一股子犀利,台上台下的眾人無不納悶兒,怎麼還有女的?一個女流之輩也敢拿菜刀砍脖子?大家夥兒循聲望去,隻見看熱鬧的人群之中走出一個美豔少婦,一頭青絲如墨染,上下穿的綾羅衫,麵如桃花初開放,香腮紅潤似粉團,蛾眉纖細如彎月,杏眼秋波明閃閃,懸膽鼻子端又正,櫻桃小口朱筆點,糯米銀牙潔似玉,兩腮酒窩把情傳,楊柳細腰多窈窕,三尺白綾雙腳纏,二十**、三十歲不到,風姿綽約、分外妖嬈,一朵鮮花開得正豔。

書中代言,這個美貌的少婦並非常人,也在“七絕八怪”中占了一個坑,彩字門裏出身,江湖上有個藝名“一掌金”,不僅如此,還是上河幫舵主的媳婦兒,手底下的弟兄皆稱嫂子。一掌金也是個苦命人,當初在天津城南門口賣藝,是個耍雜技的,打小起五更睡半夜練就了一身的絕活兒,功夫全下在這對三寸金蓮上了。最拿手的是蹬大缸,仰麵往板凳上一躺,一隻腳將大水缸托起來,另一隻腳蹬著它轉。不僅蹬空缸,虎背熊腰的壯漢鑽入缸中,照樣蹬得“呼呼”帶風,轉得人眼花繚亂。提起“蹬大缸的一掌金”,江湖上沒有不知道的。可那會兒的藝人不容易,連大紅大紫的名角都是半戲半娼,何況耍雜技的江湖藝人?一掌金長得美,臉蛋兒、身段兒,要盤子有盤子,要條子有條子,又有一雙三寸金蓮,裹得是真好,一不倒跟二不偏,好似蝦米把腰彎,兩頭著地中間懸,二寸九分四厘三,瘦腳板兒、薄腳麵兒、蛇腿腕兒,又端莊又周正。以前跑江湖賣藝,經常受到地痞惡霸、紈絝子弟的調戲,賣藝的惹不起這些地頭蛇,半推半就做起了“流娼”,說是“娼”,可這些人多半仗勢欺人,根本就不給錢,無奈之下隻得晚上陪人睡覺,白天街頭賣藝,說起來也夠慘的,後來上河幫的舵主看中了一掌金,都是生於草莽、長於市井的苦命人,就把她娶過門,成了上河幫的大嫂,對她來說這就叫平步青雲了,至少不用再當街賣藝,更沒人敢欺負她了。

一掌金款動金蓮,上了比鬥台,衝上河幫的舵主一欠身:“當家的,讓我來會會這個窩脖兒。”

上河幫舵主是跑船的出身,一掌金身為走江湖的流娼,兩口子門當戶對,沒那麼多顧忌,見一掌金要替幫會出頭,不但沒生氣,反而十分得意。

一掌金衝高直眼兒一招手:“傻大笨粗的那個,你過來。”

高直眼這麼大能耐,卻沒怎麼跟女人打過交道,再怎麼說也是個賣苦力的,沒錢打茶圍、喝花酒,他老婆也是粗手大腳的鄉下女人,哪見過這等花枝招展、言行放蕩的女子,聽得一掌金叫他,當時臉就紅了,也不敢拿正眼兒看,臊眉耷臉地走了過來。

一掌金看著高直眼兒的狼狽相,“咯咯”直笑,說道:“傻大個兒,拿刀砍脖子我來不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好使刀動槍的,你不挺有力氣嗎?敢不敢和我比比力氣?”

沒等高直眼兒開口說話,台底下已是喧聲四起,再怎麼說這一掌金也是個女子,天津衛說到力氣大的,頭一個是杜大彪,那是扛鼎的天降神力,吃五穀雜糧的凡人比不了,此外就是幹窩脖兒的高直眼兒,常年賣力氣練出來的身子板兒,一掌金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嗎?再看高直眼兒,也不知道是臊的還是氣的,紅著臉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問了一句:“怎麼比?”

一掌金是真耍得開,命人搬過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往上一坐,兩條腿並緊了,對高直眼一笑:“掰開我這兩條腿,這一陣就算你贏。”

圍觀的人群炸開了鍋,好多人看著一掌金直流哈喇子,嘎雜子琉璃球們更是連吹口哨兒帶叫好。高直眼哪見過這陣勢,一張大臉青一陣紫一陣,額頭上也見了汗,愣在原地手足無措。下河幫的人也在後邊跳腳起哄:“高直眼兒,你怎麼還不上啊?有便宜不占你等雷劈呢?”

高直眼兒臉紅耳熱萬般無奈,下河幫已經輸了一陣,他可不能再敗了,既然對方畫下道來,該比還是得比,隻得把兩個手掌心的汗往破褂子上抹了抹,伸手抓住一掌金的兩個膝蓋,薄綢兒的燈籠褲下邊就是滑嫩的肉皮兒,用手一摸怎麼這麼舒服。高直眼兒心猿意馬,暗自咽了一口唾沫,他知道一掌金以前是個蹬缸的,稱得上身懷絕技,並不敢小覷了她,穩了穩心神,使勁往兩邊一分。不承想一掌金的雙腿紋絲沒動,看著高直眼兒的窘迫之相,調笑道:“傻小子,快使勁兒啊,掰開了娘給你奶吃!”惹得眾人又是一番狂笑。高直眼兒當時就有幾分見傻,心說這小娘兒們還真有兩下子,我雖然沒使上全力,勁頭兒可也不小了,抬頭看了看一掌金,使上八成勁又是一下,卻仍掰不開。高直眼兒額頭上冒出冷汗,如若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一個女流之輩,不僅會讓圍觀之人笑掉大牙,下河幫的犒勞也甭想要了。他一想這可不成,顧不上憐香惜玉了,擰著眉瞪著眼,咬住了後槽牙,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氣,雙膀一較勁喊了一聲:“開!”忽聽“嘎巴”一聲,再看一掌金一動沒動,高直眼的褲腰帶卻崩斷了,褲子一下掉到了腳麵上,臊了他一個大紅臉,比染坊的紅布還紅,當時愣在台上,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恨不得找個地縫兒一頭紮進去,眾人“嘩”的一聲全笑了。高直眼兒愣了一愣,忙提上褲子下了台,低頭鑽入人群灰溜溜地去了。

這一陣雙方打成了一個平手,上河幫一勝一平占了上風。下河幫的人可不幹了,舵主出來說:“咱們兩幫都是在河上掙飯吃的,可別忘了祖師爺定下的規矩——女子不能上船。上河幫靠個小娘兒們出頭,不嫌丟臉嗎?”

過去河上行船的規矩眾多,好比說烙餅或者吃魚的時候,最忌諱這個“翻”字,“翻過來”要說成“劃過來”,船上死了人也不能說死,要說“漂了”,鍋碗瓢盆不許扣著放,吃完飯不準把筷子橫擔在碗上,這都不吉利。對於女人的忌諱更多,老時年間的說法“女人上船船準翻,女人過網網必破”,特別是孕婦,如果沒留神從漁網上邁過去,哪怕這網是新的,也得扔掉。上河幫的舵主明知理虧,以前鬥銅船從沒有女子出頭,論起來卻是有些不夠光棍,但是好不容易扳回了劣勢,豈可錯失良機?眼珠子一轉站起身來說道:“如今這都什麼年頭兒了?還信這套老例兒?再者說了,各位的船上當真沒有女人嗎?敢問你們後艙中供奉的媽祖娘娘是不是女子?”此話一出,眾人麵麵相覷、啞口無言,按理說這叫大不敬,可再一想又無從反駁,跑船的都要供奉媽祖娘娘,誰敢說娘娘不是女人?上河幫的舵主見大夥兒無言以對,趁勢說道:“咱退一萬步說,祖師爺定下的規矩是不讓女人上船,又沒說過不讓女人上台比鬥,想當初花木蘭替父從軍、佘太君百歲掛帥,皆為女中豪傑,後世之人無不敬仰,我媳婦兒眾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一展絕技,憑什麼不算?難不成你們一群大老爺們兒要在個娘兒們麵前認耍賴不成?”下河幫的人被問得無話可說,隻能承認這一陣打成了平手。

剛才這邊台子上還沒開鬥,台下便有開盤口的,也就是下注賭輸贏,老百姓有的看好上河幫,有的看好下河幫,很多人掏錢下注,沒想到今天的形勢一邊倒,眼見上河幫占了先機,不少剛才買下河幫贏的,到這會兒心裏都沒底了,為了把錢撈回來又紛紛在上河幫這邊添磅,台下亂作一團,便在此時,就聽得台上“噔噔噔”幾聲悶響,震得木頭台子直晃悠,眾人將目光投過去,隻見上河幫這邊出來一個龐然大物。

5.

五月二十六天津衛三岔河口過銅船,上下兩河的幫會搭台比鬥,上河幫旗開得勝,第二陣也戰成了平手,按舊時定下的規矩,雙方輪流叫陣,剛才那一陣是下河幫高直眼兒叫的,接下來又輪到上河幫了,隻聽一陣腳步聲響,從人群中走出來一位。此人往台上一走,踩得台板子直顫,台下的老百姓聞聲抬眼觀瞧,不由得一個個目瞪口呆,這位的塊頭兒也太大了,豎著夠八尺,橫下裏一丈二,相貌奇醜無比,一身橫肉,胖得連眼都睜不開了。嘴巴子耷拉到下巴上,下巴耷拉到胸口上,胸口耷拉到肚子上,肚子耷拉到膝蓋上,趕上跑肚拉稀想來貼膏藥可費了勁了,扒拉半天肉也找不著肚臍眼兒。看熱鬧的當中有人知道這位,此人外號叫肉墩子,是上河幫的幫眾。肉墩子生下來就胖,怎麼吃也吃不飽,吃餅論筷子、吃饅頭論扁擔,這話怎麼講呢?咱們說這頓飯吃烙餅,肉墩子可不論張吃,更不論角吃,桌子上立一根筷子,用大餅往上串,一張接一張,什麼時候串到餅和筷子一邊齊,看不見筷子頭了,這才擼下來往嘴裏掖,什麼菜也不用就,大餅跟倒土箱子裏似的,眨眼之間就沒了,吃上這麼十幾二十筷子當玩兒;吃饅頭的時候,桌子上先擺一條扁擔,由打扁擔這頭往另一頭碼饅頭,一個挨一個頂到頭,擺這麼十幾二十扁擔饅頭,剛夠他吃個半飽,真讓他甩開腮幫子敞開了吃,有多少也不夠填的。

肉墩子長這麼大沒吃過好的,憑著饅頭大餅、棒子麵窩頭兒吃出了一身的大肥肉,這就夠受的了,他一頓飯能吃下去普通人家一個月的口糧,誰養得起他?上河幫掌管運河上的糧船,可也不是糧食多到沒地方扔。肉墩子這個特大號的酒囊飯袋,擱在別處一點兒用處沒有,對跑船的來說用處可挺大,平時當成壓艙的,遇上風浪扳不過舵來的時候,船想往哪邊走讓他往哪邊一站,船頭立馬兒就偏過去了。

上河幫的肉墩子兩條腿也粗,跟倆樹墩子似的,邁不開步,隻能一點一點往前挪,半天才走到台中間,站在原地喘了一會兒,從兜裏掏出一塊畫石猴,又費了挺大的勁,圍著自己在地上畫出一個圓圈。下河幫的人不知道肉墩子想幹什麼,嘴裏可不能饒人,有人喊道:“胖子,畫錯了吧?你這圓圈兒怎麼沒留口兒呢?”這就叫罵人不帶髒字兒,以往給死人燒紙之時,畫在地上的圓圈西南角會留出一個口子,可以讓陰魂進來收錢。肉墩子不是聽不出來,聽見了也當沒聽見,低頭畫好了圓圈,又喘了幾口大氣,把手中的畫石猴一扔,甕聲甕氣地說:“甭嘴上討便宜,我他媽就站這圈兒裏,看你們哪個能把我弄出去!”

眾人聽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眼前這家夥哪有個人樣兒?來頭大象也沒他沉,誰有這麼大的勁兒把他弄出圈去?下河幫的幫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上前。幹窩脖兒的高直眼力氣大,怕也推不動這個肉墩子,除非火神廟警察所的杜大彪上來,可是官廳的人不準參與鬥銅船,九河下梢哪還有神力之人可以對付肉墩子?

肉墩子等了半天,見下河幫沒人上前,咧開嘴哈哈大笑,此人嘴大、脖子粗,嗓子眼兒跟下水道似的,說出話來都“嗡嗡”作響,哈哈一笑更是聲如洪鍾,震得人耳朵發麻。原以為上河幫這一陣不戰而勝了,但聽得下河幫中有人說了一聲“我來”!眾人閃開一條道,從後邊出來一個鄉下老農,身穿粗布褲褂,一張臉黑中透紫,看得出常年幹農活兒,兩隻手上皮糙肉厚淨是老繭。

書中代言,此人家住城郊高莊,排行老四,一向認死理兒,或說為人愚鈍,讓他認準的事,天打雷劈也動搖不了,因此都叫他四傻子,上了歲數闖出名號之後,天津衛人稱“神腿傻爺”,住在城郊種菜為生,從小願意練把式。有一次從外地來了個出名的拳師,在高莊收了十來個徒弟,在場院中傳授翻子拳,傻爺也去跟著練,可因愚鈍粗笨,根本記不住拳招。拳師見他呆頭愣腦,這樣的人怎麼學武呢?就傳了他一招野鳥擰枝的踢腿,讓他自己去踹村口一棵大樹,過後就把這個徒弟忘了。怎知傻爺有個軸勁兒,從此之後不分三九三伏,起五更爬半夜去村口踹大樹,三十年如一日,一天也沒歇過,村子周圍的樹全讓他踹斷了。咱在前頭說了,傻爺一根兒筋,家門口沒樹可踢了,心裏頭沒著沒落,以後踢什麼呢?後來在別人的攛掇下,傻爺進了天津城,廟門口踢過石獅子,豆腐坊裏踢過磨盤,要不是當差的攔著,傻爺就把鼓樓踢塌了,從此闖下一個“神腿傻爺”的名號。這一次讓人找來給下河幫助陣,見對方出來一個肉墩子,站在圈兒裏叫陣,下河幫中無人敢應。傻爺心說這家夥橫不能比石獅子還結實?於是高喊了一聲“我來”,邁步來至肉墩子近前。台底下的老百姓知道有熱鬧可瞧了,肉墩子腦滿腸肥,又笨又蠢,傻爺看著也木訥,可是肉墩子天賦異稟,往那兒一站,城牆相仿,傻爺三十年練成的神腿,也不是好惹的,這才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他們倆誰勝誰敗可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