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經筵朕學孟子,更深以為然。”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此論朕始終不變。”
“故卿所言孟子陪祀之事,朕亦甚深讚同,賜錢三十萬為孟子修祀廟。”
但那時候的官家是經過五路伐夏和永樂城之戰後才決定的。
章越起身道:“臣謝過陛下!此臣之願也!”
官家頓了頓道:“卿剛才說得對,朕一心唯有利國而已!”
“先帝當初就打算改革弊政,可惜天不假年,這事最後落到了朕的肩上。”
“朕當初聽卿之言用王安石,收回權柄,但王安石卻要經筵上與朕對座,將中書之權臨於朕之上……”
章越聽官家如此言語,先是生出荒謬絕倫之感,然後心道果真天子才是天下最大的新黨頭子。
之後改役法,也是天子不得已而為之,地方民變太多,議論滔滔,故而用他和韓絳來寬一寬。這是官家的權宜之計。
天下哪有不明白的人,其實官家心底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清楚。而且官家麵上看起來脾氣好,能禮賢下士,虛心好學,但內心卻不輕易饒人。
“朕用卿為相公,便是卿不同於王安石!還有韓卿,朕也知道他與卿一般都忠臣,忠於社稷的!朕也未曾想到他最後竟一病不起。朕本想等他回心轉意。”
“是朕對不起韓卿!”
章越心底冷笑,麵上則道:“陛下,臣實不如呂惠卿,蔡確二人。”
官家則道:“呂惠卿,蔡確二人確實忠於朕,也有過人長處,但他們亦看重權位。卿不同,卿在乎是名聲,這名聲不僅是身前,還有身後的對嗎?”
章越心道,這免役法、孟子陪祀便是官家給自己的名聲?
正常的皇帝都是‘君子’和‘小人’並用。
當然不是說呂惠卿蔡確真正意義上的小人。
他們不說才幹,連道德標準對比普通人都是極高,有次呂惠卿問弟子曾旼,你覺得蘇軾是什麼人?
曾旼說是聰明人。
呂惠卿聽了不屑問,什麼聰明人?有堯舜聰明嗎?有大禹聰明嗎?
曾旼說雖不如他們也是聰明人。
呂惠卿說蘇軾所學如何?
曾旼說學孟子。
呂惠卿怒道:“你怎麼知道?”
曾旼說,蘇軾說民為貴,社稷次之。
呂惠卿聽說後如飲啞藥,半天不語。
蔡確,呂惠卿雖說阿附太過,但若天子滅了西夏,那麼以二人之才望留在史書上留下的名聲,必然是名臣良相,作為中興之臣配享太廟不在話下。
至於真正的‘小人’‘奸人’,別說官家看不上,也早早被官場機製,科舉考試早就篩選下去。
宋史的‘奸臣’,大多是帝黨。
章越道:“陛下推崇法家的循名責實,臣亦如此,利民之事有名無實,不如不為之。”
官家歎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其興也忽焉,其亡也忽焉。”
“而本朝已是一百三十年,可一旦敗壞數年就足夠了,何嚐不是亡也忽焉。四海之內唯獨西夏,遼國乃心腹大患。”
“朕寧可拚數年辛苦,也上下一心辦成此事,當年晉伐東吳時,朝中亦頗多反對,然晉帝力排眾議最後一戰功成!”
官家說到這裏神色激昂莫名。
章越聽到這裏還有什麼話,官家一副朕明知道你是對,但朕就是要這麼辦,自己還有什麼話說。
官家說完後雙目盯著沉吟不語章越,且看他如何回複。
章越唯有道:“此千秋萬世之基業,陛下必能一戰成功,以雪祖宗之恥,成就中興霸業!”
官家聞言沒有半點表情,而是沉默,章越又道了一句:“陛下能將此肺腑之言告知於臣,足見對臣的信任,臣實感激不盡。”
官家深吸一口氣,又沉默了片刻,章越道:“既是如此,臣先告退了。”
官家終於忍不住了,起身道:“卿除了此沒有別的話與朕講麼?”
章越回頭看了官家一眼然後道:“陛下一意伐夏,非重宗廟社稷所為,臣秉鈞衡,司宰執之責不得不苦諫再三。”
“既是陛下伐夏之心已決,臣自知不可阻攔,也無力令陛下回心轉意……如此臣唯有獻上一策,望陛下采納!”
官家聞言內心狂喜,他身邊著實需章越這般有遠見卓識的大臣在旁襄助。
官家道:“卿速速與朕講來!”
章越看向官家,正色道:“請陛下移步至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