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猛虎被抽了魂魄,關進籠子裏,從頭到腳不剩半點生氣。”
這一路上,他的臉一直如這般繃著,此時才終於將一聲歎息籲出口。
盧正秋瞧著他,隱隱約約想起從前那個巷子裏的小孩兒,仰著脖子,甕聲甕氣地追問自己“江湖是什麼模樣”。
少年好容易才長大,江湖卻老得這樣快。
想到此處,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軟下來。
他忽然轉過身,朝著店家的背影問:“掌櫃的,你這裏除了茶,還有沒有酒肉飯菜啊?”
掌櫃本在洗茶碗,聽到盧正秋的詢問,提聲道:“小店就我一個人看著,采茶燒茶,哪還有功夫準備酒肉飯菜來賣?”
盧正秋又問:“可你自己總要開灶吃飯的吧?”
“哎呦,我自己吃的對付,菜園子裏隨便薅上一把,不夠就再去山裏挖點野菜,煮碗清湯麵條,就是一頓飯。”
“那今日能不能多煮兩碗?”
很少見到這般執著的客人,回過頭道:“今日是藤三七和苦菜煮麵,隻要你們不嫌苦。”
“苦……”盧正秋的眉頭擰了起來。
盧冬青卻插話道:“前者明目降燥,後者祛濕驅寒,都是入藥的好東西,苦些也無妨。”
掌櫃聽了他的話,當即停下手裏的動作,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兩人麵前:“二位莫非是大夫?”
盧冬青點點頭。
掌櫃的眼睛亮起來:“能不能給我家的寶貝毛毛瞧瞧病?”
盧冬青也跟著一驚:“怎麼,您家中有孩子生病嗎?”
掌櫃已經回到屋子裏,很快又出來,懷中多了一隻小家夥,兩隻耳朵又長又耷拉,鼻頭濕漉漉的,嘴裏哼哧哼哧地喘著氣。
是一隻土狗。
雖然名字叫毛毛,可它身上實在沒什麼毛,黃澄澄的皮貼著骨架,瘦溜溜地像一條臘腸。
盧冬青有些發怔,本來給人瞧病和給狗瞧病,法子是不大一樣的,但瞧見掌櫃懇切的眼神,他實在不好拒絕。
他橫下心來,問道:“毛毛怎麼了?”
掌櫃苦著臉道:“毛毛這些天總是不肯吃東西,我以為是最近的饅頭餅子太清淡,該開開葷了,特地走了三裏地去買肉,可它見了肉也沒從前精神,連骨頭也不啃了。大夫,您給瞧瞧唄?”說著,托著毛毛的兩腋,將它遞給對麵的人。
盧冬青從前在三坪村所見的狗都是看家猛犬,還沒抱過這麼小的土狗,試探著接過,一隻手將臘腸似的小家夥托在臂彎裏,另一隻手在它嘴邊逗弄:“把舌頭伸出來。”
毛毛起先不動,被陌生人耐心地逗了一會兒,忽然汪汪叫出聲,吐出舌頭往他臉上舔去。
“唔唔——”盧冬青被舔了個措手不及,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又被凳子腿絆住腳,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半邊兒臉上濕漉漉,熱騰騰,毛毛從他懷裏鑽出來,撲到他的胸口,用兩隻前爪扒著他的肩膀,又叫又跳,舌頭往另一半臉上舔。
盧正秋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看來小家夥很喜歡你啊,莫非這就是同類相惜麼?”
“同類??”盧冬青委屈。
他使勁渾身解數,好容易才將毛毛按回懷裏,總算能仔細觀察它的舌頭:“舌苔很厚,怕不是最近吃得太幹了。”
掌櫃翻著眼皮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回事。”
盧冬青又道:“往後喂給它的東西裏多摻些水吧,譬如今日的麵湯就很好。”
“曉得了曉得了。”掌櫃直點頭,末了對撒歡不停的土狗道,“毛毛,過來,別唐突了客人。”
毛毛意猶未盡地嗷了幾聲,跟隨主人走開了,隻剩下盧冬青還坐在地上出神。
他坐的地方,碰巧就在師父的凳子旁邊。
盧正秋垂下視線,用手指戳徒弟的腦門:“又發什麼呆呢?”
盧冬青眨了眨眼,仰起頭道:“雖說沒了猛虎,還是有些可愛的小生靈的。”
盧正秋怔了片刻,柔聲道:“可不是麼。”
他說這話時眉眼舒展,微風輕輕拂起他的頭發,也浮起他寬敞的衣袖,深黑色的長衫將肩膀的輪廓勾勒得分外清晰。
盧冬青仰著頭,剛好瞧見這人修長的頸線,一端連著深陷的鎖骨,另一端則接上幹淨舒展的下顎輪廓。
自從個子漸漸長高,漸漸超過師父的肩膀,他便沒有再仰頭瞧過師父了。
而師父的臉龐是愈發好看了。
他明明早就瞧過無數次,卻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似的。
他明明已瞧了許多年,卻像是永遠瞧不夠似的。
微風拂起盧正秋的發絲,發絲本就束得隨意,有幾縷從肩膀上滑落,落在冬青的額頭上,蹭過額間的束發帶,留下細微的、難以言說的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