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盧正秋短暫地歎了一聲:“其實我大約猜得到,南晏七之所以對夏啟淵言聽計從,忠心耿耿,是因為夏啟淵給他的許諾。”
第162章 夏草冬蟲(二)
“怎樣的許諾?”狄冬青追問道,“難道南晏七貪圖的也是功名利祿不成?”
盧正秋卻搖頭道:“是比功名利祿更加誘人的東西,是南晏七內心深處最深切的渴望。”
“南晏七的渴望……?”狄冬青陷入沉思。
盧正秋也憶起很多舊事,在他的印象裏,夏啟淵向來處事謹慎,從不顯山露水,卻能牢牢抓住每個人的欲念。
卓英憐想要為父報仇,夏啟淵便給予她力量,使她化身妖弦,誅殺武林正道。
風廷堅想要羽山族的榮耀延續,夏啟淵便給給予他機緣,為嶽百羽試藥。
禹昌王想要奪儲,夏啟淵便為他除掉阻礙,蕩清江湖。
他們雖是殺手,但並非不諳世事,隻懂殺戮。與之相反,夏啟淵從不幹涉兩人讀書涉世,除了傳授武藝之外,甚至還教給他們謀略和詭計,使他們明白搬弄人心的快意。
人世之中,陰謀遍布,權勢橫行,助長著兩人心中的欲念。
那一天,也是在這樣一片幽靜的山野中,水沼環繞,蘆葦叢生,夕陽西斜,馬蹄聲驚起一群歸家的大雁,撲閃著翅膀向空中騰起。
那時,卓英憐望著天邊的霞雲,道:“小時候,每當這時,父親便會催促我回家,他會一遍又一遍喊我的名字,直到我答應為止。”
南晏七卻自嘲地笑笑,道:“可惜我們兩個連姓氏都沒有,更不用說名字。”
卓英憐道:“那還不簡單,既然沒有,便給自己取上一個。”
那時他們都還年少懵懂,卻因旁人的一番話幡然醒悟,於是用旅途中所遇的景色,為自己取下響亮的姓名。
他們不是歸家的大雁,而是漂泊的浮萍。
浮萍本無根,但在取下名字的那一刻,欲望的種子便已生根發芽。
南晏七說,既然僥幸活下來,便要一直活下去,嬉鬧人間,藐視蒼生,豈不快哉。
他的心裏生出欲望,便生出了弱點。
一念成癡,一語成讖。
“夏啟淵許諾給南晏七的,並不是功名利祿,而是當自己垂老之後,便將幽熒的元神徹底讓渡於他。”
狄冬青駭然不已:“他甘願將自己奉獻給幽熒嗎,簡直是瘋了。”
盧正秋淡淡道:“他想要像夏啟淵承諾的那般,以凡軀成神,不枯不朽,永世長存。”
狄冬青隻是搖頭:“就算不枯不朽,他已不再是自己了啊。”
盧正秋卻歎道:“他自己本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世上本來就沒有他的位置。”
狄冬青無言以對,他望向師父黯然的神色,像是被一陣陌生的哀悵填滿喉嚨。
因為天地太過浩渺,而凡人太過孤獨。
無根的浮萍,寧願委身惡鬼,墮入黑暗,也要求得一個歸處。
盧正秋的神色變得黯然,因為南晏七便是他的一部分,他們是如此相像,好似一個人投下的兩條影子。一塊浮萍上的兩朵花莖。
現在,他的一部分已被他徹底拋棄,埋葬。
作為報應,他也終將麵臨死亡,比伏在水畔的狡狼更孤獨,比沉落水底的枯骨更孤獨。
他喃喃道:“其實教主的承諾本是許給我的,倘若我沒有背叛魔教,成為下一個夏啟淵才是我的歸宿。糾纏我的寒毒,便是我體內留存的幽熒殘魂,我花了九年的功夫,甚至化出元神與它相抗,都沒能將它驅走,或許有朝一日,它還會再一次吞噬我……”
掠過山間的風使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但狄冬青很快靠近,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迫不及待道:“我絕不會讓師父被別人搶走的,魔教也好,神明也罷,我統統不管,你的歸宿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