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一張繃緊的弓。
天地間至為黑暗的時刻,從孔洞中驟然灑下的雷光,將他的臉頰照得分外明亮,宛若一條狡黠的眼縫,居高臨下窺探著他的全部。他幹薄的唇,淺淡的眉,清瘦的棱骨,細密的皺紋,悉數曝在那隻眼底,纖毫畢現。
任何活物都決然不能夠承受這樣的凝視,他看起來是那麼稀薄,仿佛下一刻就要魂飛魄散。
不可思議的是,他仍舊醒著。
連他也不清楚原委,盡管他的身軀已疲到極致,心中的信念亦已磨盡,以凡人之軀,如何能與神明相抗,他已傾盡所能,他不過是想要滌去九年前的罪業。漫長的苦旅從這間宅院開始,若是能在此地了解,未嚐不是莫大的寬慰。
可他仍醒著,因為有人在呼喚著他。
“師父,師父——”
那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語氣中帶著幾分驕縱之意,像是個頑固的孩子,全然不聽旁人勸告,隻是執拗地、一遍一遍地喊著他,將他從死亡的邊緣一次一次地拖返。
下一刻,他隻覺得背上一暖,一雙手臂繞過他的肩膀,在胸`前收緊。
堅實的心跳聲透過緊貼的肩背傳來,在他的心口激蕩。
九年前,在狄府的院牆邊,盧正秋便是如此敞開胸懷,將小小的少年壓入肩窩,輕輕按住他掙動的手臂。
九年後,那雙手臂已變得堅實有力,在同一個地方,穿過驚雷與疾風,衝破厚重的黑繭,不由分說地將他擁入懷。
他的少年人已經長大,卻和從前一樣天真而狂妄,倔強而貪婪,想要得太多,卻擁有得太少,若是離了自己,這顆熱烈的心會不會就此破碎。
他還不能走。
原來,這茫茫俗世,億萬生靈,隻要有一個人仍舊渴求他,他便有了留下的借口。
第199章 劍挑乾坤(二)
狂風終於息止,不再用肆虐的爪牙蹂躪這片廢院。
從天星執起方鼎開始,時間不過流逝了短短頃刻,然而,廢院已經變了一副模樣,祠堂徹底坍塌,院牆邊的老樹根被連根拔起,亂石和磚瓦都被掀開,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壤土,隻有兩串腳印蓋在上麵,彼此交疊。
兩個身影也交疊在一處。
狄冬青的馬尾辮被吹散,臉上沾滿塵土,胸口像被巨石碾過一般憋悶,口中不住地喘著粗氣。
他的臉頰仍輕輕貼著盧正秋的後頸,鮮明滾燙的呼吸灑進對方的頸窩。
盧正秋幾乎陷在他的臂彎中,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隻剩下喉嚨還有幾分餘勁。他翕動嘴唇,低聲喚道:“冬青……?”
環在身側的手臂一僵,終於將他放開少許,但一隻手仍牢牢攬在他的肩上。
他試圖轉過頭,耳側的鬢發不意間蹭上對方的臉頰,熟悉的語聲貼著鬢角鑽入耳朵:“師父,我以為……我還以為……”
青年人的話中夾著濃鬱的鼻音,隻說了一半,剩下的半句隨著哽咽聲一同滑回喉嚨深處。
盧正秋屏住呼吸,終於聽見了壓抑的抽泣聲,伴隨著肩膀輕微的抖動,驟起驟落,像是夜幕中悄悄拍上堤岸的潮水。
他的冬青在哭。
哭泣被嚼碎吞進到肚子,幾乎藏得不露痕跡,然而,兩人離得那樣近,來不及抹去的淚水還是湧出眼眶,順著堅毅的輪廓滴落,落在他的臉頰上。
他眨了眨眼,然而,眼底仍舊隻有一片空洞。他忽然憎恨起自己的雙眼來,無法看清那些彌足珍貴的淚水,更不能夠將它們仔細拭去。
他隻能駐留在黑暗中,用幹燥的唇舌吐出字句:“傻孩子,師父還舍不得你。”
狄冬青的呼吸一滯,一隻手順著他的肩膀向下滑,滑至手腕處,將他手中所持的方鼎接過,舉到眼底觀察。
方鼎已徹底變冷,原本精細稠密的夔龍紋上蓋了一層嶄新的傷痕,淩亂交錯,深淺不一,好像是被看不見的鋒刃反複劃割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