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執劍,一手護人。
他的人生中擁有甚少,失去的卻不可盡數,逝者難尋,過往難追,唯有這兩手之物,是他確鑿堅實的憑依。
他感到咫尺外的身體還在掙紮,拚命地想要甩開他,但他隻是把手臂收得更緊。
人隻要一息尚存,便絕不會放開自己的憑依。即便是神明的意誌,也無法使他彎折。
“……師父,你的冬青已經長大了,刀山火海,也要陪你一同往。”
他將口中的血腥嚼碎,和破碎的牙齒一起咽下喉嚨。
息壤再次凝成刀刃,一次又一次撲向他,將他的皮肉撕開
猩紅色的血順著額頭淌下,滲入他的眼瞼。使他不得不閉上眼睛。
他將劍刃撐在地上,默默承受著傾盆大雨般的攻勢。他隻覺得身體被割裂成無數片,七零八落,唯有心中一團火還在跳躍。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終於停止,大約是息壤也累了,不願再與他糾纏下去。
懷中人微微顫動,摸索著將指尖貼上他的臉頰:“……冬青,你沒事吧?”
他睜開眼,臉上帶著幾分懵懂,仿佛不敢相信風暴已經過去。但在看到師父的神色後,他終於勾起嘴角,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容。
“放心,我還精神得很。”
他顫唞的聲線毫無說服力,血腥的味道在空氣中漾開,鑽進盧正秋的鼻子。後者用手掌撫過他的臉頰,低聲道:“傻孩子,為什麼不躲。”
“我就知道師父舍不得傷我。”
他尾音上揚,語氣似有些任性,有些頑皮,和他遍體鱗傷的模樣實在不相稱。
盧正秋發出一聲輕歎,道:“我看到了幽熒殘魂留下的記憶,那恐怕不是凡人能夠負擔的。”
冬青搖了搖頭,反問道:“但你不是醒過來了麼?”
盧正秋道:“隻是僥幸而已,倘若我再遇不測,你一定要……”
沒等話音落下,冬青便慌慌張張抬起手,捂住了他的嘴。
第211章 鎮國重器(七)
冬青的體溫很暖,掌心比別處更熱些,指根的繭子擦過盧正秋的嘴唇,留下綿密細膩的觸♪感,好像飛鳥掠過低空時抖落的羽毛,沾在冷清的水麵上,漾出一串漣漪。
“別擔心,有我呢。多少風浪我們都熬過來了,隻差最後一關,你再忍耐片刻,待我們取到醫譜,我一定醫好你的寒疾。”
青年人的聲線仍舊虛弱,但字字清晰猶如鼓擂,敲在聽者的心上。
聽者別無旁人,隻有盧正秋。
盧正秋的心劇烈悸動,像是放置在鼓畔的琴弦,隨著堅實的鼓動一並震顫。
曾幾何時,他空乏無物的心便被這個聲音填滿的。他的琴弦已經掛滿鏽蝕,沉寂已久,然而那一刻,弦上的灰塵剝落,重拾清音,時至今日,餘韻依舊嫋嫋。
他抬起一隻手,將冬青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而後道:“敢情好,我也不想再捏著鼻子喝藥了。”
“自然不用再喝藥。”冬青回答,聲線含著鼻音,沉鬱而濃重,像是有什麼東西打了個結,沉甸甸地堵在喉嚨口似的。
那是精心掩飾的恐懼——盧正秋心道,恐懼太過深重,甚至無法付諸唇舌。年輕而熱烈的靈魂不怕刀山火海,不怕遍體鱗傷,卻害怕一個朦朧的念頭化為現實。
盧正秋怎會不懂。
他的手落在冬青的側臉上,沿著臉頰的棱角撫過,輕輕撫平對方心中的躁意。
沉寂的息壤散成無數細膩的灰燼,在兩人四周紛然飄落,好似一場黑色的雪,好似冬青心中精心藏匿的情緒。百般惦念,千種思量,彌天漫地,卻不泄露出一絲聲音。
世上的至真至情,常常是如此克製而含蓄的。
雪花終於落盡,留下一片狼藉。
柏秀川的視野終於清晰。
在變成廢墟的甬道盡頭,他終於再度看清同伴的身影。
但他的臉上很快浮起驚恐的神色,因為他看清了狄冬青的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