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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二更)(1 / 3)

水開了,周母拔了插頭,倒出一杯熱水,蒸汽把透明的杯壁熏成了半透明,像覆上了一層薄膜,讓裏麵看起來朦朧不清,不過給點時間,蒸汽總能慢慢散開。

“後來高忠光辦理了提早退休,這麼好的職位,沒痛沒病提早退休,我第一次聽說。”周母說,“但沒有辦法,我再怎麼不信,再怎麼懷疑,都沒有辦法……剩下的你也知道。”

周焱知道,父親說那天約了人,可是那天他沒有通話記錄,案發現場附近的人也沒提供有用線索,跳下來時砸爛了雨棚,沒有打鬥痕跡。

周母再不信,也束手無策。

她初中學曆,做了半輩子工廠女工,嫁給中學老師門不當戶不對,幾十年下來隻知道幹活和操持家庭。

她再怎麼要強,也不過是個沒有文化的中年女人。

“……為什麼瞞著我?”周焱問。

“跟你說這些幹什麼呢,沒用。”

“那什麼才叫有用?”

“過你自己的日子,別管其他雜七雜八的。”

“這是雜七雜八?!”

“是。”周母冷聲說。

周焱看著她,眼睛裏全是紅血絲。

周母說:“你想知道的,現在也知道的差不多了,還想問什麼?”

周焱忍了一會兒,盡量平靜的問:“你要在這裏住多久?”

“再說吧。”

“……”周焱終於說出口,“媽,我們走吧,別呆在慶州了。”

周母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回應,隻把水杯遞給她,說:“喝點水,不看看你嘴唇。”

周焱接過杯子,聽話地喝了一口,像扁桃體發炎的感覺,下咽都困難。

周母問:“外麵那個人就是你舅公那個侄子?”

“……嗯。”

“你這些日子一直跟他在一起?”

“嗯。”

周母沉默半晌:“就你們兩個人?”

“……一開始還有一個叔叔和一個小孩。”

周母直截了當:“是不是跟他談戀愛了?”

周焱縮了縮腳趾頭,涼鞋刮著地板說:“嗯。”抬頭看向母親,想看她的反應。

周母卻沒再說什麼,坐著想了一會兒。

周焱叫了聲:“媽?”

“嗯?”

周焱抿了抿唇,起身走了幾步,蹲下來,扶著母親的膝蓋,臉頰貼著她的大腿蹭了蹭。

周母起先沒反應,過了一陣,她才輕輕摸著周焱的頭發。

周焱低聲說:“你長白頭發了。”

“是有幾根。”

“……媽,這兩年累不累?”

“就那樣,我最初在工廠裏幹活,那才叫累。”

“我知道你放在舅舅那兒的八千塊錢了,我大學裏會做兼職賺錢,不讓你這麼累了。”

“……好。”

“我這次找的工作在老家,有宿舍的,你跟我一起住。”

周母摸著她的頭發,很輕地“嗯”了聲。

周焱笑了下,聲音清亮起來:“老家房子便宜,我們省吃儉用點,把老房子再買回來好不好?”

“好。”周母拍拍她,“我上個廁所,你把門口那個叫進來,外麵大風大雨的,站走廊上也不像樣。”

周母進了洗手間,周焱去開門,一股煙味衝了進來,地上已經有了兩根香煙。

李政手上還夾著一根,見周焱偏了下頭,他把手上那根扔地上,腳尖碾滅了,問:“怎麼了?”

周焱說:“我媽讓你進來。”

“談好了?”

周焱想了下,點點頭,把李政一拉,說:“你淋濕了。”順手拍了拍他的衣服。

衛生間的門剛好打開,周母看向李政。

李政把周焱手腕一握,放下鬆開,叫了聲:“阿姨。”

輩分亂了套,沒人計較。

周母問:“你叫?”

“我叫李政。”

“哦,李政,對,我記得,那個時候我記得你還在念初二還是初三?”

“那會兒初三。”

“那現在是三十二還是三十三來著?”

“三十二。”

“哦。”周母指了下床,“坐著說吧。”

“誒。”

周母拍了下周焱:“幫我拔白頭發。”

周焱一愣:“……哦。”

周母解開頭發,微微側坐在床邊上,前兩年頭發一片烏黑,這兩年白了好幾叢,表麵有幾根白的,撥開一層黑發,底下更多。

周焱看著眼前好似成片的白發,鼻頭一酸。她沒試過拔頭發,不敢輕易下手,攥著一根輕輕地拉扯。

周母道:“用點力,動作利索點才行,你這樣不輕不重地扯著疼,痛快來一下!”

周焱試著用力一拽,感覺手底“噠”一下,一根白頭發被連根拔起。

周母自顧自跟李政說話:“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周焱看了眼李政。

李政回答:“爸媽早幾年就走了,家裏還有個侄子,基本就等於我一個人。”

“哦,你開船開了多久了?”

“快兩年了,十幾歲的時候也在船上呆過。”

“那你前些年什麼工作?”

“幹過廚師,後來做生意。”

周母又問:“聽她舅公說,你的船是自己買的?”

“是。”

“掙得怎麼樣?”

“……還行。”

“以後什麼打算?一直跑船嗎?”

李政朝周焱看了眼,說:“不一定。”

周焱專心拔頭發,手上已經攥了十來根,她怕會將母親頭發拔光了,可是又不想停。

她記得幾年前來這裏,住的也是這個房間,一家三口省錢就開一間,她睡靠窗的床。現在外麵大雨傾盆,潮濘濕熱,屋子裏卻幹燥涼爽,一問一答,寧靜安好。

周母問她:“拔了多少了?”

周焱說:“十幾根。”

“你說你找的那個工作,是做什麼的?”

“服裝廠,計件的。”

周母指揮李政:“哎小李,幫我擰個毛巾過來。”

“誒好。”

周母說:“你第一份工作,要好好做,別怕吃苦,工廠裏做事也別覺得丟臉。”

“……我沒。”

“這兩年你算是聽話,也有長進。”周母接過李政遞來的毛巾,拿起周焱的書包,替她擦了起來,邊擦邊說,“有空也洗洗書包,看看這髒的……你既然自己掙錢了,想讀書就去讀,用自己掙的錢讀,別去弄什麼助學金。”

“……好。”

“別停啊,接著拔,拔了幾根了?”

“……二十幾。”

周母擦著書包的邊角,問她:“能堅強嗎?”

周焱又拔下一根白頭發,沒有說話。

周母說:“要堅強,要學會獨立。”

李政緊緊地盯著周焱。

周母又說:“吃得開一點,內向的人出了社會吃虧。白頭發拔光了?”

“……還沒。”

周母拉開書包拉鏈,看見裏麵的糖果,說:“糖啊,我吃一顆?”

包裝還沒拆,她撕開來,拿了一顆黃色的糖。

甜滋滋的菠蘿味,甜香充斥著房間。

周母說:“拔得差不多了,我看看。”

她走進洗手間照了照鏡子,周焱跟著她。

“行了,今天在這裏睡一晚。”

周焱拉住她的衣服,搖著頭。

周母看向李政:“你陪她吧,好好休息,明天再走。”

她用力抽開周焱的手,周焱卻緊抓著不放。

黑夜裏,警笛聲突兀地夾雜進雨聲中,從最初的模糊不清,越來越近,到現在的尖銳刺耳。

周焱眼淚簌簌往下落,叫:“媽,你剛才怎麼答應我的……”

“這麼多年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周母扇了周焱一下,終於將自己的衣服抽出,說,“別跟出來,別看,今晚好好睡一覺,記得去上學。”

頓了下,又說:“李政。”

李政看向周母。

周母隻叫了聲他的名字,看著他,一個字都沒多說,轉身走了。

剛才上廁所報警到現在,才短短幾十分鍾,似乎才說了沒幾句話。

周母穿過走廊,走下樓梯,想著這漫長的兩年時光。

她不是沒有恨過,想死也很簡單,但爛攤子不能留下,賣了房子,外出謀生,清還那不清不楚的“債務”。

她倒希望周焱能恨她這個當媽的,將來她活得能輕鬆點。

兩年,最後到底熬了下來,用自己的方法,孤注一擲了一回。

警燈在夜色下格外刺眼,她坐進了警車。

王麟生等人進去,把後座門關上,望向前方的農家樂。珍珍農家樂,名字簡單樸素到毫無特色。

同行的人叫了聲:“小王,還不上車?”

“來了!”

**

門關上,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周焱手抓著門把,想著“別跟出來,別看,今晚好好睡一覺,記得去上學”,眼淚始終止不住。

她沒跟出來,沒看,心擰得麻了,額頭往門板上砸,砸第二下的時候額頭一軟。

李政紅了眼,手心擋在門板上,周焱抓著他的衣服,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警笛聲愈行愈遠,到最後,再也聽不見半分。

**

許久,黑夜重新歸於寧靜。

周焱在房中枯坐,麵色蒼白,雙眼紅腫,神情呆滯。

過了會兒,問李政:“幾點了?”

李政說:“兩點。”

“車子到了哪裏?”

“……還不到三分之一路程。”

周焱揪著書包帶子,過了會兒又問:“幾點了?”

“剛過了十分鍾。”李政說,“睡一會兒。”

周焱躺了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天花板。

燈罩上有幾隻小飛蟲在爬來爬去,燈罩裏麵許多黑點,都是小蟲子的屍體,不知道已經死去多久。

周焱說:“還在下雨。”

李政索性撩開她的被子,躺了下去,把她往懷裏一摟。

他問:“睡不著?”

“嗯。”

“那隨便說說話。”

“說什麼?”

“你想說什麼?”

周焱想了想,說:“我媽讓我開學去讀書。”

“我知道。”

“她給我留下了八千塊錢。”

“挺多的。”

“她之前還不讓我讀書,我跟她說我要回學校,她還把趕走了。”

“就是你上我船的那回?”

“嗯,就是那回。”

李政說:“你媽心腸挺硬。”

“她就是這樣的人。”周焱說,“她狠得下心。”

“她對你狠不下。”

“不,她對我最狠得下,你不知道這兩年她讓我做的事,演出的時候我被那些男人吃豆腐,她眼睛都不眨。”

李政問:“真被吃豆腐了?”

“……也沒有。”

李政摁了下她的額頭。

周焱往他的胸口貼了下,輕聲說:“我媽要坐牢了……”

李政手臂收緊,胸口的布料濕了。

“我媽要坐牢了,李政……”

李政抱住她的腦袋,聽著胸口悶悶的哽咽聲,不停親吻她的頭頂,低聲說:“你媽是個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周焱搖頭。

李政又說:“那姓王的警察不是說了,量刑也許會輕。”

周焱仍舊埋著頭。

其實說得再多,都是多餘,所有理智在最親的親人麵前總會輕易化為烏有,任何道理都會像灰塵一樣變得讓人厭惡。

李政隻能抱緊她,說:“你還有我,嗯?”

到了後來,周焱昏昏欲睡,李政一直沒闔眼,注意著時間。

車子已經過了二分之一的路程,周焱眼角的淚痕已經結成了塊,李政輕輕摳了下來。

車子過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時,周焱在睡夢中哭了一聲,很短一下,然後皺緊了眉頭,李政親了親她。

車子過了四分之三的路程時,周焱的眉頭鬆開了。

車子走完了全部路程,李政靠著枕頭,歎了一聲,心口微疼。

**

周焱醒得很早,天邊已經有了淡淡的光線,雨似乎停了。

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的她二十歲,父親亡故,母親坐牢,她坐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讀著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