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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06)登陸東倭的第一天(1 / 3)

武內仲麻呂和橘石足站在了望樓上,就看見遠方天際的黑線一道接一道地漫出來,也不知道這支船隊到底有多少艘海船,直到兩個人腿腳都站得發麻,卻依舊望不到船隊的盡頭。此時日頭依然偏西,遙遙天際混沌朦朧碧海藍天混淆一色難以分辨。極目眺望,自海盡天邊至離岸五裏,高桅立杆遠近高低錯落烏蓬白帆數不盡數,屏息聆聽,徐徐海風中依稀有銅鑼木鼓之音,驟起倏落忽大忽小,乍遠乍近若斷若續……

望著這支遠遠超出人的想象極限的龐大船隊,無論是武內仲麻呂還是橘石足,都再沒有什麼刀伊入寇的擔憂。要是北方的刀伊人能組成這樣船隊,高麗早就被打得千瘡百孔了!更別提什麼刀伊襲擾九州劫掠四國。要是刀伊人有這般能耐,太宰府有什麼應對手段先不提,離海不過百裏的平安城第一個就得考慮遷京!至於什麼瀨戶海寇之類的蟊賊劫掠,更是提也休提,要是他們有了這樣的大舟船,哪裏還用做什麼海寇,不管在哪裏上岸,落地就是一方的豪強。

眼看著船隊離岸越來越近,仿佛有人在指揮號令一般,第一排正中的艨艟巨艦領頭,左右兩邊十餘艘海舟先後開始落帆。似乎隻用了一眨眼工夫,巨舟上的六張大帆就落下五掩,最後一桅上的黑漆廣蓬正在緩緩降下,船艏的兩張掛風帆也在漸漸收起……

橘石足張著嘴,傻楞楞地望著海船落帆,半天問了一句話:“他,他們……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這個……”他冷不丁地這麼一問,武內仲麻呂頓時就張口結舌,呆滯的目光在遠處的船隊上逡巡了良久,才不很有把握地說道,“……他們,應該是在落帆吧?”

這話說了也和沒說一樣,橘石足卻是深以為然,點著頭又問道:“他們怎麼會在那裏落帆?那裏離著碼頭岸邊還有三裏遠近吧?”

“至少也在四裏外……”武內仲麻呂說。難波是東倭數一數二的大港,每年往來此地的本國船隻至少在千艘以上,大趙與高麗的海舟也不罕見,他在商埠稅所任職有十四五年了,要說對海上的事務,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卻從來沒遇見過今天這樣的情形,所以對這個問題,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木呆著一張臉瞪著一雙小眼睛迷蒙了一會,忽然福至心靈,總算找出了答案:在難波港裏往來最多的是東倭國的三間船和四間船,五間半船就算是不得了的大船了,可這些五間半船能與眼前這艘領頭的巨舟相比擬?即便用他見過的大趙海船和五間半船比較,也是廣廈與草屋的差距。而這巨舟隻怕比他見過的大趙海船還大了不止一倍,哪怕離船還有三裏遠近,他也覺察到這艘舟船的威嚴肅穆,其龐大如城,其巍峨似山,俯仰瞻謁,隻覺得一股對之跪拜望之山呼的崇敬之意在心頭油然而生,且愈演愈烈……

這時巨舟已經在離岸不到三裏的海上落錨停泊,左右五六艘海船卻沒停頓,借著慣勢又向前航行了箭地至一二裏許不等,直到把灣口碼頭都遮蔽起來,這才漸次下碇。隨即又聽到嘈雜人聲號令起伏,隱約地望見幾艘海船舷邊似乎有人在來回奔走忙碌,人影搖晃人頭攢動之間,幾隻綁在舷側的小船被放到海麵上,又有水手船工攀著繩梯拉著繩索開始下船……

武內仲麻呂撐著扶欄站直,和橘石足對望了一眼,說道:“咱們,咱們一一看模樣這肯定是大趙的船隊。咱們,這就下去迎接?”

“……好。”橘石足的聲音似乎是從深井地底裏傳出來一般,既苦澀又空洞。但他嘴裏答應腳下卻沒有挪動,好不容易在嘴角擠出一絲苦笑,滿臉羞愧地說道,“武內大人,你,你拉我一把……我的腿,軟得沒法動彈……”

武內仲麻呂也不比他強兩分。兩個人大哥不說二哥,誰也不要羞臊誰,互相幫扶提醒著溜下了望樓,拖著軟綿綿的腿腳來到碼頭上,先把幾個嚇傻了的呆頭商販都遠遠地攆到一邊,又指點著還沒逃命的三個稅丁把手裏的太刀短刃都扔掉,規規矩矩地站成一排端正立定,自己才拍打身上的塵土正帽冠整衣裳,努力克製著心頭的兩分惶恐三分畏怕五分激動,拱手肅立等在碼頭上迎迓。

海舟上放下來的船不是六櫓就是八櫓,大小與碼頭上的五間半倭船也相差仿佛,幾支大槳隨著號令整齊地上下翻動前後劃搖,小船便似穿梭一般直奔岸邊,頃刻間就有三艘尋找到泊位,卻既不下碇也不拴索更不架起登岸跳板,船舷一側搖櫓的船工水手用櫓壓住碼頭上砌著的條石,船都沒有停穩,艙裏的人便嗶哩卟嚕地向外湧。這些上岸的人顯然不是平常水手,滿臉都是精悍殺氣,頭上戴皮盔,身上穿皮甲,腳下蹬的是牛皮薄底快靴,手裏不是提刀就是執矛,還有些負著箭囊持著長弓,跳上碼頭也不理會武內仲麻呂他們這些閑雜人等,幾聲短促號令之後就分頭散開,五人作伍十人成什,先就奔去了商埠。三艘小船卸下了人,長櫓一挺就離了岸,隨即就有別的船靠過來一一三艘船頭也不回便搖向了那幾艘大海舟。

最後兩艘小船上下來的人,卻與其他人截然不同。這些人全都戴著鐵盔,身上不僅穿著皮甲,還穿戴著皮護肩皮護臂和皮護裙,手裏同樣拎刀拿槍,可卻沒有先頭那些人的矯健身手,十個人裏有七個,登了陸上了岸先把刀槍一扔,就趴在條石上對著海麵幹嘔大吐。也有不吐的,或是死狗一般四腳朝天仰八岔地躺在地上,或是撫著膝頭垂頭坐地,再不就是腳步虛浮走路都搖搖晃晃……其中還有個盔甲服飾與眾不同的家夥,拿著一根鐵矛到拐杖,就象個趁夜黑偷雞的蟊賊一般,一腳高一腳低地在人叢裏走來走去,拿矛杆捅捅這個,用腳尖踢踢那個,臉上忽而微笑忽而羞怒,嘴裏也是嘰裏咕嚕地說個不停……

武內仲麻呂和橘石足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們覺得,這個人應該是一個大人物,至少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頭目。從第一批人上岸到現在,至少已經過去小半個時辰,可前後幾隊兵士過去,楞是沒一個人過來搭理站在碼頭前恭恭敬敬垂首肅立的武內仲麻呂和橘石足。他們也不是不想和這些船隊上下來的人親近。可就是他們想著親近,問題是什麼有親近的機會嗎?教他們去攔那些一看就不尋常的大趙人,他們可沒這個膽量。眼見新上岸的這隊兵士有些大概是休息得差不多了,開始在幾個頭領模樣的人喝令下整頓,兩個人都覺得再不行動隻怕是悔之晚矣,可腳下剛剛一動,幾道帶著濃濃的警告意味的淩厲目光便立刻望了過來。

橘石足乍著膽子輕咳一聲,向前邁出一步一一他的這個動作立刻引來六七個人的關注,離他最近三個人立刻放低了鐵矛,別的人也握住了刀柄,有兩個人甚至把搭上箭的長弓都擎了起來一一橘石足當時便駭得渾身寒毛直豎,千鈞一發之際陡發奇想,刷一聲就把兩條胳膊高高舉起,張開兩手表示自己手裏並沒攜帶任何利器鐵器,絕無一絲半點的多餘想法……也幸虧他這番舉動沒被那些人誤解,不然的話,誰都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即便是這樣,那幾個人還是盯著他上上下下地來回看了好幾眼。令他僥幸的是,雖然這些人的目光不善,可最後他們到底也沒有把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