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瑜點點頭,看來有棉花,但是還沒普及。
“魚口綾和水紋菱都來二十匹吧。”顧瑜說道,然後就沒有再看別的布匹,向門外走去。
是被笑惱了吧……夥計悄悄打了自己的臉一下。不過還好,買了四十匹布,生意還是做成了。
“送到修義坊左手邊第一戶。”甘娘子對夥計說道:“出來的急沒帶多少錢,你把布送到了,找門房付錢。”
原來這個打扮雍容的大娘子也是個下人啊……夥計想到,然後歡快地送她們出門,待人走後,才反應過來甘娘子說的地址……修義坊?北市?這……這……這……這是個皇親?還是哪位相公的女兒啊?
“夥計?幹嘛呢?”進門的顧客看著呆傻站著的夥計,拍了拍他的肩膀。
夥計回過神來,差點咬到舌頭。
“方才……有個北市的小娘子來我家買布呢!”
顧客是老客戶,撇了撇嘴說道:“做夢呢,住在北市的人哪會出來買布,人家家裏有多少綾羅綢緞,需要來你這裏買。”
夥計不服地辯解道:“真有呢!”
兩人絮絮叨叨吵吵鬧鬧,老客戶挑完東西,又順走一尺麻布,心滿意足地走了。
鈴蘭的傷大好了,但是還是不易多動,鈴蘭卻等不及了。
“當人婢子的哪能這樣矯情。”鈴蘭說這話的時候,還不滿地看了張全一眼,“你不要讓我再休息了。”
張全有些尷尬地攔住她:“娘子說你不用回去伺候了。”
鈴蘭頓住腳步,似乎不明白張全說的話。
“家裏本來就用不到那麼多使喚人……你的文書古伯已經給我了……我們去官府過一下文書,你就可以脫去奴籍……以後你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鈴蘭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
張全不知道該怎麼勸她。
鈴蘭看著他,認真地道:“我想問問郡主。”
“問我?”顧瑜不解地看著張全,把手邊西北送來的年貨清單放在了桌子上,年節了孫長青還是沒有回信,但是走官驛送回來很多東西表達關心。
張全此時已經回到了顧宅,與此同時還帶回了鈴蘭的話。
“她說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想問問娘子。”張全說道。
顧瑜抬起頭打量了一番張全,忽而問道:“你幾歲了?”
張全有些不知所以,但還是老實答道:“十七。”
顧瑜點點頭,少年懷chun麼……
“你沒告訴她我這裏不需要伺候的人嗎?”
張全低頭答道:“說了,許是想問問娘子……其實她之前被毆之事,說來也是因為我。”
“因為你?”顧瑜不解。
張全應聲是,然後將自己這幾天在家裏查問的事和盤托出。
“如此說來,她為了維護你,所以被打了?”顧瑜問道。
“是。”
“她並沒有告訴你,但你還是覺得有愧?”顧瑜又問道。
張全又答了聲“是”。
顧瑜點點頭。
“好啊,那我就去見見她吧!”
醫館門臉不大,一進門就有一股藥味撲鼻。一個慈眉善目頭發花白的老者正在坐堂,但是人並不多,所以此時他很清閑,看到有人來便讓小童請進門。
“這是朱大夫。”張全說道。
顧瑜看向朱大夫。
“又來看小姑娘啊?”朱大夫一看來人很眼熟,知道不是病人,又坐了回去。
“是的,這是我家娘子。”張全一邊應聲,一邊介紹道,“鈴蘭的傷今日好些了嗎?”
“這個傷病要靜養的,少則也要半個月,不然會留下後遺症的。”朱大夫憂心地說,然後看了看顧瑜:“此時千萬不能再幹活了。”
顧瑜知道大夫是誤會了,沒有多解釋什麼,示意張全帶她去看鈴蘭。
鈴蘭躺在一間隻有一張矮席的小屋子裏,蜷縮著捂著肚子,正在閉著眼睛休息,聽到有響動抬頭眯眼看了過來。
“你就是鈴蘭?”顧瑜看著這個瘦弱的十八九歲的小姑娘。
鈴蘭一手側撐著坐了起來。
可以坐。顧瑜想,然後看著鈴蘭。
鈴蘭也直直地看著顧瑜。
“是。”這是回答顧瑜方才的話。
“張全說你有話想問我?”顧瑜又問。
“是。”鈴蘭說著,微微點頭:“我想問郡主,為什麼趕我出去?”
她問話的時候沒有任何憤怒,情緒沒有波動,表情很平靜。
“我身邊不需要那麼多伺候的人。你已經自由了,不用再做婢女,不好嗎?”顧瑜說道。
鈴蘭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自由了要做什麼。”
自由了對有些人說是好事,對有些人來說卻不是。
“你為什麼沒有憤怒?”顧瑜忽然問道。
鈴蘭疑惑:“我為什麼要憤怒?”
“張全說,你是為了維護他才被她們毆打……別這麼吃驚,這件事我不問也會有手下的人查……但你沒有告訴張全這個,為什麼?”
鈴蘭搖了搖頭:“我不是為了維護他。我說那些話……隻是因為我想說而已。”
顧瑜點點頭:“那你想跟我說什麼呢?”
鈴蘭又直直地看著顧瑜:“我想問郡主為什麼趕我走?是因為我做的不好嗎?”
自始至終,她似乎就隻有這一個問題。
顧瑜搖搖頭:“不是你做的不好。”
鈴蘭點點頭:“我也覺得我做事還可以。”
顧瑜失笑,想了想,說道:“所以你還是想回來做事?”
鈴蘭點點頭。
顧瑜也點點頭。
“你如果實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可以先養好身子。”顧瑜想了想,又說道:“等你身體好了,再來找我。”
鈴蘭聽罷匍匐在地上施禮:“謝郡主。”
這個小姑娘,有點兒意思啊。顧瑜心想,又看了鈴蘭一眼,才轉身離開。
鈴蘭目送他們出門,臉上終於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送我回去後,你把這封信交給萬盛錢莊二房的張三郎君,他如今在京城福來客棧住著。”顧瑜一邊說著,一邊將信交給張全。
“來回都要避著人。”顧瑜補充道。
張全領命退下。
客棧天字號甲房裏,張津正在矮桌前煮茶,窗戶開著,可以聽到樓下街市裏嘈雜的叫賣聲。屋子隻有張津一人,他隨身的小廝被派出去和曹主事那邊的人對接。
躲懶的張津正在思考顧瑜的消息什麼時候來,突然有小石子打在他手邊,同時從窗外投進一封信。
這裏是二樓,誰拋的信紙?張津有些疑惑,快步走到窗邊撿起信封。
上邊寫著張三郎君親啟。
給自己的?張津有些疑惑,這是誰?還玩這種把戲?
他饒有興致地拆開信封,隨著目光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他忍不住拍手說道,然後將信紙投入火中。
……
“竹清怎麼年節還在外邊?”張老太爺吃了口茶,略帶不滿地看著張大老爺。
“是采蝶軒的曹主事讓幫個忙,竹清說想去京城玩,自動請纓的。”張大老爺連忙解釋道。
再說大房的孫子不是還在家裏嗎?老惦記二房的算怎麼回事兒。
張老太爺恨鐵不成鋼地啐了他一口,說道:“你要是有竹清一半的本事,我都能放心去了。”
“阿耶大過年的說這晦氣話幹什麼?不吉利!”張大老爺連忙攔住老太爺的話頭。
老太爺看了看張大老爺,沒有再說話。
屋裏正沉悶著,老太爺的隨身老仆帶著信回來了。
張老太爺打開信一看,歎了口氣。
“阿耶,誰的信?”張大老爺好奇地問。
“竹清的。”老太爺說道,“說過年不回來了。”
“那怎麼行!”張大老爺大驚失色。
老太爺白了他一眼,然後收回了視線,皺著眉頭。
大過年的,在外邊幹嘛呢?信上說,想包幾百畝田,要種花。
花有什麼好種的?
再說種花能比回家過年要緊嗎?
……
“我想著同在異鄉,一起過年也算做個伴。”張津在屋內踱步,然後又鎖著眉停下,“這麼說應該可以了?”
“三郎君,你自言自語什麼呢?”小廝問道。
張津拍了拍小廝的腦袋:“問這麼多幹嘛!”
小廝縮了縮脖子,又在一旁站好。
沒一會兒,張津又拉著臉問小廝:“你覺得孩子喜歡什麼東西?”
小廝想了想,認真地說道:“錢。”
“……”張津啞口無言。
他當然不會真的送錢,但也讓他意識到自己是在病急亂投醫了。
他停下了腳步,忽然想起顧瑜偷偷摸摸給他遞信,應該是不方便見他,自己貿然登門說不定不好。
“曹主事的貨裝完了嗎?”張津問道。
“早就裝完了,昨日就走了。”小廝答道,心想三郎君這兩日腦子是不是壞了,怎麼一會兒來京城,一會兒鬧著過年不回家,現在連正事都記不得了。
張津當然不知道小廝心裏的想法。他想了想自己在京城也不太可能和顧瑜一起過年,於是說道:“那備車馬,我們加快跟上吧。”
這是幹什麼呢?來回折騰?
小廝雖有不滿,但還是照辦了。
等明年再來,就可以帶著棉花來了。
年節的氣氛愈來愈濃烈,隨著除夕一日日臨近,街上的商鋪也越來越少,但是坊子裏卻越來越熱鬧。
準備年貨的,裁製新衣的,忙忙碌碌吵吵鬧鬧。
北市雖然都是顯貴,但也同樣熱鬧。熱鬧是因為要準備除夕當日的妝麵,以及試穿當日的禮服。
顧瑜的禮服也被送來了,是一身墨綠色的圓領衣裙,中規中矩,穿在身上正合身,於是衣服留在府裏,來送衣服的尚服局女官也得到了應有的賞錢。
“就要進宮了。”顧瑜歎了口氣。
“娘子,采蝶軒的紅利也交上來了。”甘娘子說道。原本她也是一口一個“郡主”的,如今被古伯他們傳染得也叫起了娘子。
“你登記一下收著吧。”顧瑜不以為意。
甘娘子見她連問有多少都沒有問,知道她心思不在銀錢……
恐怕是在憂愁進宮的事。
除夕,一大早顧瑜就被叫起來描眉畫眼,一個小女童愣是塗了三四層粉。直到看到銅鏡中的孩子被四五個婢女拉扯著裝飾完頭麵,顧瑜才鬆了口氣。
才剛歇息片刻,又被拉著穿禮服。
禮服一共有三層,裏衣,中衣,外衣。
一層層穿完,倒不顯得臃腫……因為每層衣服都不厚。
甘娘子憂心地塞了一個手爐,然後說道:“帶著手爐不算失了規矩。”
顧瑜聽話地點點頭。
太陽就在一點一點爬到中午,爬到下午,爬到傍晚。
顧瑜舒了口氣,準備迎接宮宴。
馬車載著她和甘娘子走向宮城,一路上顧瑜不吵不鬧,甘娘子也放心許多,又囑咐了一遍不要緊張不要失了禮儀,待到看到連翹來接,才放她進門。
“賢妃殿下派我來接您,您可以和賢妃一同赴宴。”連翹小聲說道。
“多謝。”顧瑜拘謹答謝,隨著連翹的腳步走進門。
“這蓬萊閣是在一片湖中央的。”連翹一邊走一邊小聲介紹,“那裏要走廊橋過去,是照著蘇州園林的廊橋修建的,很是精致呢。”
連翹向前一指,顧瑜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到有幾條廊橋曲曲折折伸向湖中間的宮殿,每條廊橋約有三人寬,顧瑜邊走邊看,上邊雕刻著獸紋,線條清晰流暢,白石欄杆擦拭得一塵不染。遠遠看著宮殿,此時已點起萬千燈火,燈影倒映在湖麵上,猶如湖水裏的繁星,隨著湖麵波動或明或暗,富麗堂皇。
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如同仙境。
“水晶宮殿飄香,群仙方按霓裳。”顧瑜默念道。
“郡主還會作詩?”連翹有些驚訝地問了一句。
顧瑜搖搖頭:“別人作的,偶然想起了而已。”
連翹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賢妃已經在蓬萊閣偏殿的一間休息下了,待到宴起就可以入座了。
“一路冷了吧?”賢妃溫和地對顧瑜說道,然後視線落在了她的臉頰上。塗了上好唇脂和脂粉胭脂的臉上看著氣色很好,但是還是能看出來異樣。
“外邊有些冷,屋裏好多了。”顧瑜乖巧地回答道。
連翹退到門前,將暖爐裏的碳又加了幾塊。
賢妃彎腰拍了拍顧瑜的手:“手這樣涼,去爐子邊烤火罷,在我這裏沒人說你。”
顧瑜抬頭一臉天真無邪地謝過賢妃,才走到爐子邊去烤火。從一打照麵這位殿下就很喜歡自己,為什麼?
顧瑜想不通。
但是喜歡總好過厭惡,無論是賢妃真的喜歡她還是有什麼陰謀,都是以後的事了,現下還是趕緊暖暖手罷。
隨著夜幕降臨,各宮各府的人也陸陸續續在正殿聚集,入座。
顧瑜也被賢妃帶著在女眷這邊坐下,因為男女一堂,中間還隔了紗簾以示清明,不過女眷並不多,隻有宮裏的幾位,所以位置占用不大。
顧瑜悄摸打量了一下周圍,連翹因為身份關係在殿外候著,等宴席結束還要送她出宮。殿內女眷這邊,除了眼熟的皇後賢妃麗妃之外,還有兩位公主殿下和她們的貼身宮女。這麼看起來顧瑜有些格格不入,但知道此事的民眾隻會感歎聖人的仁善,對功臣之後的照拂。
男客那邊坐了有誰顧瑜不便查看,隻隔著紗簾隱隱見到兩位皇子的身影,穿著紫色的禮服,看身形瘦瘦小小,大約十三四的樣子,沒有東陽郡王高大。
想到東陽郡王,顧瑜心頭一緊,這個人可不是什麼善茬,而且對她似乎有敵意,於是她隔著簾子想看看他在哪裏坐。
“這位就是平西妹妹吧?我是昭和,上次沒有見到真是遺憾了。”一個俏麗的小姑娘忽然擋住了顧瑜的視線。
顧瑜收回目光,看向她,起身施禮。
昭和長得很像麗妃,五官精致,雙眼炯炯,隻是神態也如用麗妃一樣咄咄逼人。就像現在,明明是該友好地打招呼,但她的眉毛高高地仰起,本就比顧瑜高還要抬著下巴斜睨。
顧瑜微笑著默不作聲,如連翹所教般扮演一個淑女。
故意找茬這種低端戲碼沒有在此時上演,她隻是坐在顧瑜旁邊的宴席上,然後說道:“今晚我的位置正好挨著你呢!”
如果不是昭和鄙夷的神情,顧瑜想這句話一定更友善一些。
真有意思。這宮裏的人有沒見過她就莫名對她好的,也有沒見過她就莫名發散敵意的。
但是顧瑜沒有慌亂,她們有什麼算計,讓她們表演就是了。
宴席隨著眾人的落座以及聖人的到來,正式開啟了。
那邊朝中的大臣們紛紛開始說些溜須拍馬的話,聖人自然能聽出他們的恭維,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能拂了他們的麵子,於是一番須臾客套,看得顧瑜想打哈欠。
所幸小食已經上了不少,顧瑜便提起筷子開吃了。
“平西妹妹你……”昭和正扭頭準備說什麼,看到顧瑜的矮桌上,水果和小食已經沒了一大半,不得不瞠目結舌,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麼。
“嗯?”顧瑜停下筷子,看向昭和。她比一般人厲害,熱量自然也比一般人需求得多。萬一等會兒有什麼事她總得先吃飽才有力量反抗。
“你胃口真好……”昭和神色怪異地說道。在這種宴席上,有誰會專心吃菜!這個平西郡主可真是讓她“大開眼界”了。
“你慢點吃……”昭和皺著眉看向她,然後向身後招了招手。
她的貼身宮女俯身向前。
“給平西郡主倒一杯果酒,別讓她噎著了。”昭和關心地說道。
顧瑜謝過,沒有推辭。
宮女端舉著滿滿一杯果酒走了過來。
要不要這麼滿啊?顧瑜皺了皺眉,果然見宮女腳步一崴,杯子裏的果酒就要濺顧瑜一身。
這個距離一般人躲不開,但是顧瑜是可以輕鬆躲開的,但是顧瑜沒有動作。
如果是這種小把戲想讓她出醜,那麼對她來說不痛不癢。有時候退一步反而是為了迷惑敵人而不是單純委屈自己。
所以顧瑜沒有躲,因為她覺得沒必要。這套衣服濕了尚服局還有備用的,這些連翹早在來之前就跟她說過了。
昭和果然起身驚呼,宮女也在一邊告罪。
這邊的動靜也驚動了皇後她們。
“昭和公主給平西郡主倒果酒,沒想到手下的人腳下沒注意,灑了郡主一身。”皇後的貼身宮女報道。
皇後皺了皺眉,有些為難。
“大喜的日子,就不要罰了,讓平西換一身衣服吧。”賢妃主動說道。
皇後看了她一眼,然後點點頭:“甚好,就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