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處理完所有案卷,走出衙門,看到同僚鄭崇質呆立在石階上,半隻靴子浸在雪堆裏。狄仁傑掃視街道,鄭家的車馬未至,不知什麼緣故。再看雪中痕跡,曾有車行到鄭崇質身前,而後離去。
狄仁傑想了想,拍拍鄭崇質的肩膀:“鄭大人,共飲一杯如何?”鄭崇質勉強一笑,正待推辭,狄仁傑不由分拉了他就走。
到了酒肆,狄仁傑看了牌子,喊道:“博士,三升荔枝燒。”
“貴了······”鄭崇質急急提醒。嶺南荔枝食之不易,釀作酒運來北地,價錢也不便宜,滋味卻是一等一的好。
狄仁傑笑笑擺手,濁酒五文,普通燒酒十文,這荔枝燒要三十文,妙在後勁十足。
博士擺上兩個花口杯,用杓舀出美酒,琥珀色的荔枝燒聞之醺然。鄭崇質長歎一聲,一飲而盡。狄仁傑看他心事重重,也不勸解,隻含笑與他對酌。
飲過七八杯,酒勁衝頭,鄭崇質忍不住開始訴往事。從時候家境如何貧苦,如何被母親含辛茹苦養大,如何刻苦求學屢次應試,盡數傾吐出來。他絮絮叨叨了半個時辰,狄仁傑耐心聽著,眼見一壺酒水見底,微微擔心起鄭崇質的身體。
似乎,不該叫這麼烈的酒。
“鄭大人,人生多有不如意,更要盡情暢飲!”狄仁傑狠下心勸酒。
“不錯!不如意,為何偏要是我遇上這不如意!我自問一生勤勉,不負祖宗,不負朝廷,但了這的職司,從無半點差錯,沒想到竟被一腳踢開!我娘年事已高,怎能隨我遠行受苦?”鄭崇質悲憤拍案,衣襟淩亂,須上沾滿酒水,終於出心事。
“難道鄭大人要離開並州?”狄仁傑心中一凜,心念急轉,失聲道,“莫非是營州?”
鄭崇質苦笑,把燒酒一股腦倒入你嘴裏,含糊地道:“今日下的調令……這是要我……是要我……”
營州都督府屬大唐北道,所轄靺鞨、契丹、悉各部,遠在兩千裏之外。狄仁傑深知朝廷對高麗句和扶餘一帶有動武之意,不斷有重兵派往營州,相應的也會調遣其它官吏。鄭崇質老母高齡,又臥病在床,狄仁傑因自修習醫術,知道其母的病需要靜養,絕不能長途跋涉。鄭
崇質無法違抗上命,但他生性至孝,不會丟下母親隻身赴任,就此陷入兩難。
隻能借酒消愁。
“我寧可辭官違令,也不想……呃……。”他重重地打了個酒嗝。
“鄭大人,我代你出行如何?”狄仁傑鄭重地道。
“嗯?”鄭崇質醉眼惺忪地望著他,含糊地苦笑,“你有大好前程,怎能去營州?我這一把老骨頭丟在那裏不礙事,你還年輕……你甚至沒有娶妻!你,要要如何向家裏交代?”
“我隻需向自己交代,”狄仁傑笑笑。
他孤身一人在並州為官,沒有妻兒,沒有紅顏知己,一心撲在官事民生上。有時,狄仁傑會想,整日混在男人堆裏,身邊是否缺了點色彩?可惜並州城沒有哪個女子,能占據他的心房。這大概是他唯一的遺願。
鄭崇質沒把狄仁傑的話放在心上,酒入愁腸,很快爛醉如泥,攤倒在地。狄仁傑心下歎息,吩咐酒家煮了葛花戒酒,幫鄭崇質灌了一碗,雇了車馬,囑咐腳夫勿要讓他受風。
臨別之際,鄭崇質喃喃自語:“我走了,他們就該清淨了……也好。”狄仁傑頓生疑慮,鄭崇質翻身趴在車上,兩眼一閉,竟睡著了。
目送車馬遠去,狄仁傑無心飲酒,想著解決之道。
並州都督府僅他們兩人同職,朝廷要的是人,他代替鄭崇質去營州即可。盡管路途遙遠,營州又是苦寒之地,除非至親,無人會以身相代。狄仁傑想的卻不同,他與鄭崇質僅有同僚之誼,據完全可置身事外。但將心比心,見人急難挺身而出,才是君子之義。
對鄭崇質而言,這是個困局,對他狄仁傑來,僅是易地為官。狄仁傑暗自做了決定,就放下了心事。
相比之下,狄仁傑更在意鄭崇質最後一句話。誰想讓鄭崇質離開並州?法曹手上權力不,得罪的人也不少。如官吏犯贓貪墨,監守自盜等,就會交由法曹處置。難道鄭崇質現了什麼?
回想鄭崇質近期處理的案件,他心頭飄過一連串名字。
沉思間狄仁傑出了巷子,抬頭一看,已走到薩保府的轄地。迎麵走來一位武官,戴了尖頂帽,一身白色胡衫。他看到狄仁傑頓時大喜,抓住他的手道:“狄參軍,來得正好!此事你一定要評評理!”
狄仁傑打量來人,是有過一麵之緣的安師通,忙行禮寒泉。
安師通拉他到簷下躲避風雪,沉聲道:“狄參軍,有個粟特香料商人,七前,其新到的三斤鬱金香悉數被盜。這人派手下到處搜尋,竟在南市一家成衣鋪子找到了,一股腦搶了回來。不料對方誣他盜竊,告到晉陽縣城。縣裏自是偏幫漢人,讓香料商吐出貨物。如今,這官司吵到薩保府,兩邊都自己是苦主。”
寒風卷起雪花,劈頭蓋臉砸在路上。
安師通語氣平緩,像是不偏不倚,狄仁傑靜靜聆聽。
漢人與粟特人的恩怨,在並州最為敏感,薩保府也做不了決斷,多半由都督府出麵調解。這是狄仁傑應有之責,他立即痛快答應下來:“好,今日時辰不早,你且與我案情,明日一早,我去調閱案卷,會同薩保府一起參詳。”
安師通笑道:“就知道你是爽快人,你我邊喝邊聊。”
狄仁傑微覺詭異,安師通乃是武官,此事與他無關,大雪這般殷勤不通情理。安師通看見他麵上疑惑,輕咳一聲,解釋道:“這香料商人姓安。狄大人仗義,我必有後抱。”
粟特諸多國皆氏昭武,稱為“昭武九姓”,即安、康、史、曹、石、米、何、火尋和戊地,多信教祅教。狄仁傑聽此人和安師通同姓,頓然恍然,搖頭道:“公事公辦,不必客氣。”
兩人隨便尋了一家酒舍,店家燙了酒端上。安師通細細明經過,狄仁傑大致聽了,不時提問細節。安師通又將香料商人的住處告知狄仁傑,離此間甚近。
“還望狄大人有暇過去看看。”他言辭懇切,殷殷相盼。
“不急。”狄仁傑若有所思,雙眸似笑非笑。安師通低下眼,把酒倒入喉中。
安坐酒屋裏看出去,簌簌白雪如梨花飛舞,一杯暖酒在懷,恰如賞花看景。狄仁傑以指擊案,與安師通些風花雪月。他見聞極廣,到養馬的心得,安師通起了興致,和他爭論西域馬與中原馬的優劣。兩人聊到酒酣,暮色漸起,坊市響起了關閉坊門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