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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九百連墩墓(1 / 3)

冬去春來又一年,懶猴上樹,母豬打滾,和煦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連美帝這種旮旯邊角的蠻邦僻壤也順捎關照了一通。這時節,陽光明媚,萬物複蘇,脫去笨重的大棉襖,渾身清爽,甭提有多輕鬆。用胖子的話來說:吃飯都精神了,憑空多添兩碗大白飯。新疆之行過後,大夥兒疲乏不堪,三人窩在店子裏,跟困冬的熊瞎子差不多,整整蟄伏了一個冬天。

薛二爺對此頗有微詞,他敲著手中光滑油亮的斤八寸,苦口婆心地勸我們出去走走。我和胖子統一戰線,采取消極抵抗政策,死活不肯挪窩子,霸占了天井裏一整片大好的陽光。Shirley楊破天荒地加入到了我們兩個大懶漢的行列中,據說是因為博物館休整,手上的研究耽擱了,最近閑得沒處去。薛二爺氣得吹胡子瞪眼,聲稱要將我們幾個吃閑飯的統統掃地出門。可惜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日子最終還是被打破了,起因是食堂大師傅要曬蘿卜幹,嫌我們占地方。在一源齋有兩位爺,那是千萬得罪不起的。一是門衛王大爺,其二就是這位食堂大師傅。我們三人心中不甘,眼見著好好的地方被一塊塊不起眼的幹癟蘿卜強占去,卻也隻好夾起馬紮灰溜溜地另尋去處。誰曾想這一尋,偏叫我們幾個尋出了不小的事端。

事情要從老揣打來的一通越洋電話說起。他回國之後,始終惦記著給他那寶貝兒子認幹爹的事,非纏著我們去一趟,並再三言明,如果我們不肯,他就拖家帶口,把媳婦和兒子都帶來磕頭認門兒。我心裏一想,那還了得,趕忙應了下來。

“那敢情好,你們收拾收拾早點上路。”薛二爺似乎早有準備,半個月不到的工夫就把回國的手續給處理妥當了。

我說:“二爺您這也太生分了,擺明了趕我們走啊!”老頭子哼了一聲,又掏出一封書信:“你們這趟路過長沙,替我跑一跑。”

“哦,原來是給老相好遞情書。”胖子賊兮兮地接過信封,衝薛二爺擠眉弄眼。

沒想到平日裏一本正經的薛二爺居然沒有當眾反駁他。老爺子耳根子一紅,不置可否,轉而假模假式地叮囑我們路上低調行事,別惹事端。我心想:難道真叫胖子掰對了,老爺子在男女關係上還存在著曆史遺留問題?

我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四個字:老當益壯!可惜信封上沒名沒姓,徒有一處不算詳細的地址——沙河壩連家屯二村。我故意逗薛二爺,可他死活不肯說出收信人的姓名,交代我們把信送到村委會即可,如果怕麻煩,到了長沙貼上郵票找個郵筒塞了也行。我們對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戀愛態度進行了嚴肅的批評。可惜老爺子軟硬不吃,直到我們登上飛機的那一刻,還是沒猜透他那個夢中的老太太是誰。

我們帶著大包小包的土特產,輾轉顛簸了好幾天,可算來到了老揣傳說中的故鄉——湖南長沙。剛出火車站,就見一道耀眼光鮮的紅色橫幅迎風飄揚,上書“歡迎美國學者胡八一一行交流訪問”。橫幅下停著三輛跨子車。老揣坐在車簍裏,頭頂雷鋒帽,蹺著二郎腿,正和邊上的司機說話,一見我們立刻摘下蛤蟆鏡蹦了起來。

“可以啊,一段日子沒見,返老還童了。”

“托各位的福,沒有各位,哪兒有我今天。來來來,有話回家說,先上車。”小半年的工夫,老揣臉上的氣色有了明顯改觀,不僅肚子鼓了好幾圈,連兩鬢的白發都褪了,整個人看上去精神煥發,跟進廠回過爐一樣。要不是那口熟悉的方言,我還真不敢確定眼前的人就是當初那個病入膏肓的山西煤老板。他帶來的那兩個司機都穿著藍大褂,膚色黝黑泛著紅銅一樣的光澤,一看就是莊稼人。他們二話不說,上前來幫我們搬行李。胖子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上車,扭了扭身子抱怨道:“牛車也比跨子強啊,坐都坐不踏實。你不在山西挖煤嗎,怎麼跑長沙來了?”

我也好奇,老揣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打小沒爹沒娘,怎麼忽然變湖南人了?他笑道:“這事說來話長,我們那地方太偏了,路還沒修過去。這玩意兒快,怎麼著也比牛車好使。大家湊合一下,最多兩個鍾頭。”

一路上老揣侃侃而談,把回國後的事詳細向我們講述了一遍。我們這才知道,他回到山西之後又大病了一場,險些見了閻王爺,過趟奈何橋。事後越發覺得應該尋根問祖,把自己的身份給解決。好在他爹那樁案子留了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可算給他摸著了門路,找到了長沙市底下一處隻有十二戶人家的小莊子;進去一打聽,得了,揣家莊!族譜上還真有揣連順這麼個人,樂得老揣眼淚鼻涕流了滿地,險些把族譜給禍害了。認祖歸宗成了老揣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頁,他帶著老婆孩子舉家搬遷,回到了揣家莊。再過幾天,莊上會舉行盛大的祭祖儀式,將老揣他爹的衣冠塚遷回揣家祖墳。而老揣和他那寶貝兒子的名字也將重新錄入族譜,從此就算是有根有底的人。談到這些,老揣臉上抑製不住地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轉頭對我說:“老胡啊,你別怪我多嘴,你們老在外麵漂著不是回事,早點回來吧,還是家裏好。”

他這番話激起了我心中苦澀的回憶,打心底裏忽然生出一股悲涼。我看了看一旁昏昏欲睡的Shirley楊,衝老揣道:“過段日子吧。”

兩個鍾頭的車程很快就到了頭,我們來到一處開闊的荒野,四處都是綠油油的稻田。胖子跳下跨子,捂著腰說:“屁股都坐扁了,你們村在什麼地方?怎麼都是莊家田。”

開車的司機提起行李,樸實地笑著說:“莊上不通路,隻能開到這片田裏,我們要步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