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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沉醉的晚上(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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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包是葡萄漿的麵包,請你收藏著,明天好吃的。另外我還有一包香蕉買在這裏,請你到我房裏來一道吃罷!”

我替她拿住了紙包,她就開了門邀我進她的房裏去,共住了這十幾天,她好像已經信用我是一個忠厚的人的樣子。我見她初見我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那一種疑懼的形容完全沒有了。我進了她的房裏,才知道天還未暗,因為她的房裏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陽返射的光線從這窗裏投射進來,照見了小小的一間房,由二條板鋪成的一張床,一張黑漆的半桌,一隻板箱,和一條圓凳。床上雖則沒有帳子,但堆著有二條潔淨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隻小洋鐵箱擺在那裏,大約是她的梳頭器具,洋鐵箱上已經有許多油汙的點子了。她一邊把堆在圓凳上的幾件半舊的洋布棉襖,粗布褲等收在床上,一邊就讓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樣子,心裏倒不好意思起來,所以就對她說:

“我們本來住在一處,何必這樣的客氣。”

“我並不客氣,但是你每天當我回來的時候,總站起來讓我,我卻覺得對不起得很。”

這樣的說著,她就把一包香蕉打開來讓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隻,在床上坐下,一邊吃一邊問我說:

“你何以隻住在家裏,不出去找點事情做做?”

“我原是這樣的想,但是找來找去總找不著事情。”

“你有朋友麼?”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們都不和我來往了。”

“你進過學堂麼?”

“我在外國的學堂裏曾經念過幾年書。”

“你家在什麼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問到了這裏,我忽而感覺到我自己的現狀了。因為自去年以來,我隻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麼人?”“我現在所處的是怎麼一種境遇?”“我的心裏還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經她這一問,我重新把半年來困苦的情形一層一層的想了出來。所以聽她的問話以後,我隻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看了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臉上就立時起了一種孤寂的表情,微微的歎著說:

“唉!你也是同我一樣的麼?”

微微的歎了一聲之後,她就不說話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紅起來,所以就想了一個另外的問題問她說:

“你在工廠裏做的是什麼工作?”

“是包紙煙的。”

“一天作幾個鍾頭工?”

“早晨七點鍾起,晚上六點鍾止,中午休息一個鍾頭,每天一共要作十個鍾頭的工。少作一點鍾就要扣錢的。”

“扣多少錢?”

“每月九塊錢,所以是三塊錢十天,三分大洋一個鍾頭。”

“飯錢多少?”

“四塊錢一月。”

“這樣算起來,每月一個鍾點也不休息,除了飯錢,可省下五塊錢來。夠你付房錢買衣服的麼?”

“哪裏夠呢!並且那管理人要……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廠的。你吃煙的麼?”

“吃的。”

“我勸你頂好還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們工廠的煙。我真恨死它在這裏。”

我看看她那一種切齒怨恨的樣子,就不願意再說下去。把手裏捏著的半個吃剩的香蕉咬了幾口,向四邊一看,覺得她的房裏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來道了謝,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裏。她大約作工倦了的緣故,每天回來大概是馬上就入睡的,隻有這一晚上,她在房裏好像是直到半夜還沒有就寢。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回來,總和我說幾句話。我從她自家的口裏聽得,知道她姓陳,名叫二妹,是蘇州東鄉人,從小係在上海鄉下長大的,她父親也是紙煙工廠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來和她父親同住在那間房裏,每天同上工廠去的,現在卻隻剩了她一個人了。她父親死後的一個多月,她早晨上工廠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來也一路哭了回來的。她今年十七歲,也無兄弟姊妹,也無近親的親戚。她父親死後的葬殮等事,是他於未死之前把十五塊錢交給樓下的老人,托這老人包辦的。她說:

“樓下的老人倒是一個好人,對我從來沒有起過壞心,所以我得同父親在日一樣的去作工,不過工廠的一個姓李的管理人卻壞得很,知道我父親死了,就天天的想戲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親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親是如何的一個人?死了呢還是活在哪裏?假使還活著,住在什麼地方?等等,她卻從來還沒有說及過。


天氣好像變了。幾日來我那獨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裏的腐濁的空氣,同蒸籠裏的蒸氣一樣,蒸得人頭昏欲暈,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發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也常常想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裏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裏。我這樣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幾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來的前後方才起來,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狀態也漸漸的回複起來了。平時隻能消化半磅麵包的我的胃部,自從我的深夜遊行的練習開始之後,進步得幾乎能容納麵包一磅了。這事在經濟上雖則是一大打擊,但我的腦筋,受了這些滋養,似乎比從前稍能統一。我於遊行回來之後,就睡之前,卻做成了幾篇AllanPoe式的短篇小說,自家看看,也不很壞。我改了幾次,抄了幾次,一一投郵寄出之後,心裏雖然起了些微細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幾回的譯稿的絕無消息,過了幾天,也便把它們忘了。

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裏酣睡,隻有午後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麵的機會,但是不曉是什麼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麵的時候的疑懼狀態去了。有時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裏,似乎是滿含著責備我規勸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