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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夜(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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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的,我也正在回想,仿佛是和你在什麼地方已經見過麵似的。”

他笑雖則在笑,但是他的兩顆黑而且亮的瞳神,終是陰氣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並巨在他的笑容周圍,看起來也像是有一層莫名其妙的淒寂味籠罩在那裏的神氣。把他的麵部全體的表情,總括起來說一句的話,那他仿佛是在疑懼我,畏怕我,不敢接近前來的樣子;所以他的一舉一動,都帶有些不安定,不自在的色彩。因此他給我的這最初的印象,真覺得非常之壞。我的心裏,馬上也直接受了他的感染,暗暗裏竟生出了一腔無端的憂鬱。

但是兩斤陳酒,一個鯇魚,和幾盤炒菜落肚之後,大家的興致卻好起來廠。我那位朋友,也同開了話匣子一樣,言語渾同水也似的泛流了出來。畫家陳君,雖隻是沉默著在羞縮地微笑,時或對我那位朋友提出一兩句抗議和說明,但他的態度卻比前更活潑自然,帶起可愛的樣子來了。

“喂,老陳,你的夢.要到什麼時候才醒?”

這是我那位朋友取笑他的一大串話的開端。

“你的夢裏的女人,究竟尋著了沒有?從台灣到東京,從東京到中國。到了這兒,到了這一個明媚的西湖邊上,你難道還要來繼續你學生時代的舊夢麼?”

據我那位朋友之所說,則畫家陳君在學生時代,就已經是一位夢想家了。祖籍是福建,祖父遷居在台灣,家境是很好的。然而日本的帝國主義,卻壓迫得他連到海外去留學的機會也沒有。雖有巨萬的不動產,然而財政管理之權,是全在征服者的日本人的手裏,縱使你家裏每年有二三萬的收入,可是你想拿出一二萬塊錢到日本國境以外的地方來使用是辦不到的。他好容易到了東京,進了日本國立的美術學校,卒了業,在二科展覽會裏入了選,博得了日本社會一般美術愛好者的好評,然而行動的不自由,被征服者的苦悶,還是同一般的台灣民眾一樣。於是乎他就不得不隻身逃避到這被征服以前的祖國的中國來。逃雖則逃到了自由之邦的中國來了,可是他的精神,他的自小就被壓迫慣的靈心,卻已經成了一種向內的、不敢自由發展的偏執狂了;所以待人接物,他總免不了那一種疑懼的、躊躇的神氣,所以到了二十八歲的現在,他還不敢結婚,所以他的追逐夢影的習慣,竟成了他的第二個天性。

“喂,老陳,你前回所見到的那一個女性,仍舊是你的夢想的產物,你知道麼?西湖上哪裏有這一種的奇裝的女子?即使依你之說,她是一個尼庵的出家人吧,可是年輕的比丘尼,哪裏有到晚上一個人出來閑走的道理?並且裏湖一帶,並沒有一個尼庵,那是我所曉得的。假使她是照膽台附近的尼姑呢,那到了那麼的時候,她又何以會一個人走上那樣荒僻的葛嶺山來?這完全是你的夢想,你一定是在那裏做夢,真是荒唐無稽的夢。”

這也是由我那位朋友的嘴裏前後敘述出來的情節,但是從陳君的對這敘述的那種欲說還休隻在默認的態度看來,或者也許的確是他實際上經曆過的豔遇,並不是空空的一回夢想。

情節是如此的:七月十三的晚上,月亮分外的清。陳君於吃完晚飯之後,一個人在高樓上看看湖心,看看山下的煙樹人家,竟不覺多喝了一斤多的酒,夜愈深沉,月亮愈是晶瑩皎潔了,他叫叫道菩薩沒有回音,就一個人走下了抱樸廬來——他本來是寄寓在抱樸廬的樓上的——想到山下去買點水果來解解渴。但是一走下抱樸廬大門外的石階,在西麵的亭子裏月光陰處,他忽兒看見了一位白衣的女人似的背影,佇立在那裏看亭外麵的月亮。他起初一看,還以為是自己的醉眼的昏花,在銀灰的月色裏錯視出來的幻影,因而就立住了腳,擦了一擦眼睛。然而第二眼再看的時候,卻是千真萬真的事實了,因為這白衣人竟從亭簷陰處走向了月亮的光中。在她的斜平的白衣肩背上,他並且還看出了一排拖下的濃黑的頭發來。他以為他自己的腳步聲,已經被她聽見,她在預備走下台階,逃向山下去了,所以就屏住了氣,盡立在那裏守視著她的動靜。她的麵部是朝南向著山下的,他雖則去她有五六丈路,在她的背後的東北麵的地方,然而從地勢上說來,他所占的卻是據高臨下,完全可以守視住她的行動的位置。

她在亭前的月光裏悠悠徘徊了一陣,又直立了下來不動了,他才感覺到了自己呆立在那裏的危險,因為她若一旋轉頭來,在這皎潔的月光裏,他的身體全部,是馬上要被她看見的。於是乎他就急速伏下了身體,屏住氣,提著腳,極輕極輕,同爬也似地又走下了兩三級石級。從那一塊地方,折向西去,爬過一塊假山石頭,他就可以穿出到亭子的北麵,躲避上假山石和亭子的陰影中去的。這近邊的地理,因為住的久,他是再熟悉也沒有的了,所以在這一方麵他覺得很可以自信。幸而等他輕腳輕手地爬到了亭子北麵的假山石下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是直立在月光裏沒有動過。現在他和她的距離卻隻有二三丈的間隔了,隻教把脖子伸一伸長,他可以看見得她清清楚楚。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同寢衣似的大袖寬身的長袍,腰把裏束著一塊也是白色的兩邊拖下的闊的東西。袍子和束腰的東西的材料,不是薄綢,定是絲絨,因為看過去覺得柔軟得很,在明亮的月光裏,並已有幾處因光線曲折的關係,還仿佛是淡淡地在那裏放光。

她的身材並不高,然而也總有中等的男子那麼的尺寸,至於身體的肥瘠哩,雖看不得十分清楚,但從她的斜垂的兩隻肩膀,和束腰帶下的一圍肥突的後部看來,卻也並不是十分瘦弱的。

她靜靜地盡在月光裏立著,他躲在假山石後盡在觀察她的姿態身體,忽而一枝樹枝,息瀝瀝瀝地在他的頭上空中折了掉下來了,她立刻就回轉了頭來,望向了他正在藏躲著的那一大堆黑影之中。她的臉部,於是也就被他看見了。全體是一張中突而橢圓的臉,鼻梁的齊勻高整,是在近代的東洋婦女中少見的典型。而比什麼都還要使他驚歎的,是她臉上的純白的肉色和雪嫩的肌膚。他麻醉倒了,簡直忘記了自己在這一忽兒所處的地位,和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嬌羞怯弱的女性,從假山石後他竟把蹲伏在那裏的身體立了直來,伸長了脖子,張大了眼睛,差不多是要想把她的身體全部生生地收入到他自己的兩隻眼眶裏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