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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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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抽了一輩子煙,抽得夠凶。他年輕時最愛抽英國老牌的“紅光”,後來專抽“恒大”。“文革”時發給他的生活費隻夠吃飯,但他還是要擠出錢來,抽一種軍綠色封皮的最廉價的“戰鬥牌”紙煙。如果偶爾得到一支“墨菊”“牡丹”,便像今天中了彩那樣,立刻眉開眼笑。這煙一直抽得他晚年患“肺氣腫”,肺葉成了筒形,呼吸很費力,才把煙扔掉。

十多年前,我抽得也凶,尤其是寫作中。我住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寫長篇時,四五個作家擠在一間屋裏,連寫作帶睡覺。我們全抽煙,天天把小屋抽成一片雲海。灰白色厚厚的雲層靜靜地浮在屋子中間。煙民之間全是有福同享。一人有煙大家抽,抽完這人的抽那人的。全抽完了,就趴在地上找煙頭。湊幾個煙頭,剝出煙絲,撕一條稿紙卷上,又一支煙。可有時晚上躺下來,忽然害怕桌上煙火未熄,犯起了神經質,爬起來查看查看,還不放心,索性把新寫的稿紙拿到枕邊,怕把自己的心血燒掉。

煙民做到這個份兒上,後來戒煙的過程必然十分艱難。單用意誌遠遠不夠,還得使出各種辦法對付自己。比方,一方麵我在麵前故意擺一盒煙,用激將法來捶打自己的意誌,一方麵在煙癮上來時,又不得不把一支不裝煙絲的空煙鬥叼在嘴上,好像在戒奶的孩子的嘴裏塞上一個奶嘴,致使來訪的朋友們哈哈大笑。

隻有在戒煙的時候,才會感受到煙的厲害。

最厲害的事物是一種看不見的習慣。當你與一種有害的習慣訣別之後,又找不到新的事物並成為一種習慣時,最容易出現的情況便是返回過去。從生活習慣到思想習慣全是如此。這一點也是我在小說《三寸金蓮》中“放足”那部分著意寫的。

如今我已經戒煙十年有餘。屋內煙消雲散,一片清明,空氣裏隻有觀音竹細密的小葉散出的優雅而高逸的氣息。至於架上的書,曆史的界線更顯分明:凡是發黃的書脊,全是我吸煙時代就立在書架上的;此後來者,則一律鮮明奪目,毫無汙染。今天,寫作時不再吸煙,思維一樣靈動如水,活潑而光亮。往往看到電視片中出現一位奮筆寫作的作家,一邊皺眉深思,一邊噴雲吐霧,我會啞然失笑,並慶幸自己已然和這種糟糕的樣子永久地告別了。

一個邊兒磨毛的皮煙盒,一個老式的有機玻璃煙嘴,陳放在我的玻璃櫃裏。這是我生命的文物。但在它們成為文物之後,所證實的不僅僅是我做過煙民的履曆,它還會忽然鮮活地把昨天生活的某一個畫麵喚醒,就像我上邊描述的那種種的細節和種種的滋味。

去年我去北歐,在愛爾蘭首都都柏林的一個小煙攤前,忽然一個圓形紅色的形象跳到眼中。我馬上認出這是父親半個世紀前常抽的那種英國名牌煙“紅光”。一種十分特別和久違的親切感擁到我的身上,我馬上買了一盒。回津後,在父親祭日那天,用一束淡雅的花襯托著,將它放在父親的墓前。這一瞬竟叫我感到了父親在世一般的音容,很生動,很貼近。這真是奇妙的事!雖然我明明知道這煙曾經有害於父親的身體,在父親活著的時候,我希望徹底撇掉它。但在父親離去後,我為什麼又把它十分珍惜地自萬裏之外捧了回來?

我明白了,這煙其實早已經是父親生命的一部分。

從屬於生命的事物,一定會永遠地記憶著生命的內容,特別是在生命消失之後。我這句話是廣義的。

物本無情,物皆有情。這兩句話中間的道理便是本文深在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