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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聽音(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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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文彙報》)

一、郢人

郢人(楚國郢地人)和匠石(姓石的匠人)的事,見《莊子·徐無鬼》篇——

莊子送葬經過惠子的墓地,回頭對跟隨的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郢人在自己鼻尖上塗一點*,薄薄的,跟蒼蠅翼翅那樣,讓匠石來把它弄去。匠石掄起一柄大斧,呼呼生風,使勁地斫下去,那一點*削幹淨了,鼻子卻一點沒傷。郢人則站著紋絲未動,麵不改色。

後來國君聽這件事,要人找來匠石。叫他:“給我再幹一次。”匠石道:“我確實能夠幹,不過現在沒有對手了,郢人已經死掉了,我就不能幹了。”

於是莊子深有感慨地道:“我也一樣,自從惠子死後,我也沒有對手了,沒人可以交流了。”

莊子的確會寫文章,看那大斧掄得呼呼地響,一斧斫掉了鼻尖上薄得像蒼蠅翼翅般的一點*,鼻子卻絲毫沒傷,真是神了。但我看更神的卻是那位郢人,在鼻尖上塗點兒*固然容易,大斧迎麵斫來時站著一動不動麵不改色,卻非得對對手的本領有充分了解和絕對信任不可,此則大難。莊子末尾的話,實在很是悲涼。

昔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複鼓琴。蓋知音本極難得,或有一焉,縱使激烈爭辯,互相慪氣,總還不會感到寂寞。若不幸中道背離,以至絕交,留下來的便隻有深深的遺憾了。

二○○一年六月十九日

二、竹軒

王漁洋在《古夫於亭雜錄》中講到“題榜(額)之不易”,是——

有人在竹林旁邊造了座軒堂,也許是用竹材造的,請蘇東坡題名。蘇東坡想了許久才題好,題的兩個字就是:竹軒。

於此可見,題額確實很不容易。四川武侯祠某撫台所題“丞相祠堂”,把杜甫這四個字用在此處,真是再恰當不過,既得體,又大氣。

濟南重修曆下亭,有人題名用的也是現成詩句“海內此亭古”,猶如造地設,無法改動移易,也是值得佩服的。

“竹軒”的事,周作人《本色》一文中也提到過,卻是據郝蘭皋《曬書堂筆錄》引《艮齋續》,主人公也不是蘇東坡。周氏雲:“寫文章沒有別的訣竅,隻有一字曰簡單??想了半年這才丟開綠筠瀟碧等語,找到一個平凡老實的竹軒,此正是文人的極大的經驗,亦即後人的極好的教訓也。”

這話得頗耐咀嚼。如今各地大造“人文景觀”,有意學賈寶玉試才情的想必不少,願能參考及之。但又須避免走某處地方辦黑板報的路,每塊黑板報上都用花體字寫上“黑板報”三個字。周作人提倡文字簡單,但簡單樸素亦須有內涵,有質地,如此則無須靠繁華綺麗來打扮,洗盡鉛華現出的本色才真好看。

王漁洋欣賞的“丞相祠堂”和“海內此亭古”,都是現成詞句,隻要移用得當,確比新造出來的蹩腳題名好。這裏要緊的是必須得當,如果不得當,也就無以異於“綠筠”“瀟碧”了。

二○○一年七月九日

三、改字

文字改革,武則也是搞過的,據唐人筆記《朝野僉載》記載:

武則稱帝,改了國號改年號,還要改文字。她又特別信禁忌,吉凶禍福,好壞都信,信了就要改。

有幽州人尋如意奏稱:“國(國)字中間一個‘或’字,很不吉利,好像在暗示新國家‘或’會出事,不如改國為,中間一個‘武’字,可以表示是姓武的國家。”則大喜,下令照改。

不久又有人奏:“字四麵加框,像是姓武的被囚禁起來,太不吉利了。”則大驚,又忙下令將改為圀,意思是全國四麵八方,都歸於她一統。

來也巧,十五年後唐中宗複位,果然將武則囚禁在上陽宮,一直到死。

漢字並不是隨意造出來的,當然也不能隨意改。根據《文》的解釋,國字從□從口從戈,三者代表土地、人民、武裝,乃國之根本,一看明明白白。改改圀,豈非沒事找事?專製帝王害自大狂妄想症,民不會著急,隻可憐害苦了讀書寫字的人。

後來洪秀全稱王有癮,才幾千烏合之眾就封王,最後封了幾千個王,又將國字改為□中一王。及至人民當家做主,不便稱王了,便將“王”加一點成了“玉”。玉字比或字少三筆,算是簡化。但我想,印字無須一筆筆印,看書看報也無須一筆筆看,簡隻簡了手寫的功夫,何不照英文日文那樣搞一套手寫簡體就算了呢,難道寫得出and還認不得and麼?

二○○一年七月十二日

四、蠟屐

裴啟《語林》是一部類似劉義慶《世新語》的書,所述祖阮二人的故事,《世新語》中也是有的。

祖約和阮孚,都是東晉時的名人。祖約好集藏錢幣,阮孚則喜歡玩木屐,於此都耗費了很多精力。人們原,他倆都最多算有點不務正業,很難誰比誰高明,誰比誰差勁。

後來有人去看祖約,他正在整理錢幣,聽客來,慌忙收撿。有兩隻竹箱來不及收起,隻好用身子擋著,麵對客人,不免尷尬。

又有人去看阮孚,他也正在給木屐燙蠟,卻仍舊從容地一麵吹火熔蠟,一麵感歎道:“人生一世,真不知能穿得幾雙木屐啊!”

從此,在人們心目中,兩人便分出了高下。

阮孚蠟屐,傳為雅談,其言“一生當著幾兩屐”,後人寫入詩句,“歲華正似阮孚屐”,“山川幾兩屐,日月兩浮萍”,都堪玩味。蓋人生無常,能在對自覺美好的事物的欣賞中暫時忘卻塵世的煩憂,便是生活藝術的高境界,亦容易得到理解的同情。

張岱曰,“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此言雖嫌太絕對化,但也有部分道理。好收藏即是一種癖,原非大的毛病。若不是過於想在人前裝出一副不玩物喪誌的正經相,又何必把本來可以大大方方做的事情,搞成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祖約之失態,正由於他熱中名利更勝於愛好收藏,故而心虛,其失分固當然耳。

木屐在東洋至今還在穿,西洋荷蘭的木鞋亦仿佛近之。湖南過去也有“湘潭木屐益陽傘,桃花江的妹子過得揀(讀如趕)”的俗諺,現則此物作為國粹似已完全絕跡矣。

二○○一年八月十二日

五、青燈

蘇軾的文字之美是用不著的,《東坡續集》卷五有《與毛維瞻》一首,試著今譯出來,肯定難存原味之什一了。

歲暮寒,加以風雨,瑟縮在家裏,即使沒有不順心的事,也會無端感到淒涼。隻有到夜深人靜時,在竹屋的紙窗下點起盞油燈,讓那青熒的燈光照著攤開的書卷,隨意讀一點自己喜歡的文字,心境才會開朗起來。慢慢地便覺得這種生活也自有一種閑適的趣味,可惜無法和朋友共同,隻能一人獨享。你知道了,想必也會為我開顏一笑罷。

古來寫讀書生活,像宋濂那樣自述苦讀,顧炎武那樣展示博學,都很可佩服,卻不易感到親切。純文學的描寫,如“綠滿窗前草不除”之類,亦嫌刻畫,比起東坡原文的“紙窗竹屋,燈火青熒,時於此間,得少佳趣”來,都差得很遠。

東坡“燈火青熒”,後來陸放翁又做詩“青燈有味似兒時”,這對隻用過電燈的人來,多半很生疏,我卻還有印象。抗戰八年中一直在平江鄉下,電燈從來就沒見過,煤油燈盞大戶人家有,卻買不到煤油,所以夜間看書全憑油燈,用一至三根燈芯點著。如果用的是清油(茶子油或菜籽油),光焰上部外層便會現出青藍色,正如“爐火純青”時。三根燈芯的亮度約略可抵十五支光,讀木刻大字線裝書正好。那時的我還不夠格讀《東坡續集》,有光紙石印本舊倒看了不少,比六號還的字真把一雙眼睛害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