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九月六日
六、吃人肉餛飩
從隋唐到清末，中央政府都隻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部都分為四司，即吏部、司勳、司封、考功；戶部、度支、金部、倉部；禮部、祠部、主客、膳部；兵部、職方、駕部、庫部；刑部、都官、比部、司門；工部、屯田、虞部、水部。《老學庵筆記》，北宋時六部忙閑不均，京師官場中有一套四言句子形容道：
吏勳封考，筆頭不倒。（文牘繁多）
戶度金倉，日夜窮忙。（既忙且亂）
禮祠主膳，不識判硯。（無事可做）
兵職駕庫，典了褂褲。（清貧已極）
刑都比門，總是冤魂。（錯案極多）
工屯虞水，白日見鬼。（無人上門）
這還是太平時候的情形。及至北宋變成了南宋，逃難到杭州，吏部要補發證件重建檔案，戶部要籌撥兵餉支前勞軍，公務多了，油水就多了。而亂世人心不古，都隻想撈錢；刑部的案子也多了，便從犯人身上榨油。這三個部門的官員都發了財，禮、工、兵等清水衙門裏的人看得眼紅講怪話，四言句子便改成了：
吏勳封考，三婆兩嫂。（老婆多）
戶度金倉，細酒肥羊。（常受賄請）
禮祠主膳，淡吃麵。（生活清貧）
兵職駕庫，咬薑呷醋。（度日艱難）
刑都比門，人肉餛飩。（敲榨犯人）
工屯虞水，出身餓鬼。（看別人吃）
如今讀書人爭當公務員，當上後“咬薑呷醋”、“淡吃麵”的情況絕不至於，“細酒肥羊”大可公然享受，“三婆兩嫂”不方便公開，改稱秘書、助理也可以。隻有“人肉餛飩”，剁起餡子來既費事，味道也實在太腥，鮑魚魚翅所在多有，應該不會有人再吃這種東西了。
二○○三年九月十三日
中國古代行人治，執政者是好人大家便得福，是惡人大家便得禍。人們無法選擇皇帝，如果宰相執政而宰相又是惡人，大家就會盼望皇帝出來幹預。南宋韓侂胄時即是如此，張仲文《白獺髓》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南宋嘉泰末年，韓侂胄自恃擁立寧宗皇帝有功，專權擅政，封了平原郡王以後，更是獨斷專行，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
這時的宋寧宗趙擴住在臨安（杭州）的皇宮裏，國家大事卻一點也不由宮裏作主。滿朝文武以及關心時政的人，無不覺得這樣很不正常，卻都敢怒而不敢言。
某次宮中舉行宴會，有各種表演。一個演醜角的戲子王公瑾，見文武百官都到齊了，便利用拿出一把雨傘來表演的機會，故意麵向台下大聲道：
“今這個，是不油（由）裏麵的啊！”
大家一聽，都會心地笑了。
在這個故事裏，我最感興趣的是這個叫王公瑾的戲子，鼻子上搽了一塊*，便敢當著皇帝和權臣的麵，把“（國政）不由（油）裏麵”的政治弊病揭露出來，並不怕掉腦殼。一般來也不會掉腦殼，因為他是醜角，是戲子，在戲台上是可以“放快”的；當然觸犯了貴人被打屁股也難免，如後來的楊三碰上了李鴻章家人。
戲子做戲時，以滑稽的方式對朝政或時事進行嘲諷，無論其用意是取悅觀眾還是諷諫君王，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也是盡心演藝的表現。中國古時似有此傳統，暗黑而沉重的氣氛中偶爾爆發出一兩聲尖銳的嘲笑，可以使人們不致窒息，正是絕大的好事。若太史公《滑稽列傳》所寫的優孟、優旃，居然敢在楚莊王、秦始皇麵前開玩笑，而且絕對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相當厲害的諷刺，此則難乎其難，幾千年來也隻有這兩位，王公瑾亦仿佛近之，真可稱為偉大的戲子了。
二○○三年十月八日
八、嘲縣尉下鄉
中央三令五申，要整頓農村幹部作風，嚴禁侵占農民利益，據已經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其實在曆史上，縣以下官吏魚肉鄉民，乃是源遠流長的事情。據宋人周遵道《豹隱紀談》記述，“自來縣尉下鄉擾民，雖監司郡守，亦不能禁止”，而且越到後來情況越嚴重，以至京口旅邸中，有人模仿《詩經》的體裁，創作了“《雞鳴》三章，章四句”，並有序雲“《雞鳴》，刺縣尉下鄉也”，全都寫在旅邸的牆壁上。這“雞鳴三章，章四句”是：
雞鳴喈喈，鴨鳴嘎嘎；縣尉下鄉，有獻則納。
雞鳴於塒，鴨鳴於池；縣尉下鄉，靡有孓遺。
雞既烹矣，鴨既羮矣；鑼鼓鳴矣，縣尉行矣。
現在我試著來用白話翻譯一下：
雞兒喔喔啼，鴨兒嘎嘎叫；
幹部下了鄉，甚麼他都要。
雞兒本在籠，鴨兒本在塘；
幹部要開餐，通通做了湯。
雞翅膀嚼了，鴨腳掌啃了；
汽車一溜煙，幹部回城了。
仍然譯得既不信又不雅，沒有法子。
當然這是落後的農經濟時幹部吃排家飯的情形，若是經過計劃經濟進入了市場經濟，鄉村都有了“財政”，除了“扶貧”或者玩“農家樂”，恐怕便不會有誰再到農民家去開餐，去了也隻會要一碗“原生態”蔬菜好減肥吧。
二○○三年十月十一日
九、文明的接班
我未曾認真“讀經”，隻自己看過一點，覺得十三經中頂沒有看頭的是“三禮”，但《禮記·檀弓》中卻有不少好文章，如：
衛國的貴族石駘仲死了，沒有正室夫人生的嫡子，隻有姬妾們生的六個庶子。由誰來繼承爵位呢？隻能拿烏龜殼來占卜，看誰占得“兆頭”最好。
當時普遍認為，占卜要得好兆頭，參加的人一定得“沐浴佩玉”，就是要先洗頭洗澡，佩戴上玉製的飾物，以示對神靈的尊重。於是六個庶子中有五個都忙著沐浴佩玉。
隻有石祁子不幹，他：“哪有父親剛死，在服喪期間沐浴佩玉的呀！”便不沐浴佩玉去參加占卜，卻偏偏占得了最好的兆頭。
衛國的人，都這次占卜占得準，烏龜殼真的有靈驗，給石家選出了一個好的接班人。
眾庶奪嫡，通俗的法就是多人搶著接班。在那個時代，此乃常有之事。用“沐浴佩玉”梳妝打扮的方法來競爭，在幾千年的專製政治史上，算是頂頂文明的了。
電視劇中大肆吹捧的雍正爺（四阿哥），也是一個庶子。康熙的5個兒子中，隻有二阿哥胤是嫡子，曾被立為太子，卻又被廢掉了。沒有了太子，康熙一死，眾庶奪嫡，四阿哥將主要競爭對手八阿哥九阿哥改名豬狗（阿其那、塞思黑），圈禁高牆，隨即用毒藥毒死。唐朝的李世民更性急，伏兵玄武門，將已立為太子的哥哥，還有和自己一樣封了王的弟弟，一刀一個。現代的斯大林，將列寧遺囑裏提到的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等人，也以“帝國主義間諜”的罪名，統統判了死刑。比起“沐浴佩玉”來，都野蠻得多。
二○○三年十一月一日
十、順其自然好
貪生怕死，人情之常。常人沒有秦皇漢武那樣的條件去求不死藥，通常隻是希望慢一點老，少一點病，遲一點死。殊不知生物的生老病死，十之七八決定於種性遺傳，十之二三才決定於生活方式，而最合理的生活方式便是順其自然——勿倒行逆施以促其死，亦勿胡思亂想妄圖長生。淵明詩雲，“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且不希望過高失望更苦，就是早晨四五點鍾起來到馬路上去白跑也是苦也。
楊絳先生給我們介紹了蘭德（ayn rand）的詩：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