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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讀《檀幾叢書》(2 / 3)

二○○五年十月十七日

七、筆記大便

今人寫作很少自稱“筆記”,但有些不大話多記事的文字,如《萬象》連載的《安持瑣憶》和《花生文庫》所收的《齊如山回憶錄》,在我眼裏也就是今之筆記。

《齊如山回憶錄》有兩節筆記大便,這是古人筆記很少涉及的題材。但莊子曾雲“道在屎溺”,“幹屎橛”也見諸佛教禪宗的語錄,可見屎尿也並不是不能寫。齊如山的這兩節,從汙穢中看得出人性是怎樣在被踐踏,被貶低,深長思之,也就可以“頓悟”,不必禪師來敲腦殼。

《考試情形》一節寫到清朝光緒年間保定秀才考場中大便的情形,真是可笑亦複可憐。各人座位下置有一瓦盆,專供撒尿,拉屎雖有廁所,但如果去那裏拉,則須將考卷暫時交給監考的教官,完事後雖可領回接著做完,但教官已在卷麵上印上一顆黑圖章,此圖章通稱“屎戳子”,此卷乃另放一處,不再評閱,任你做得多好,也無進秀才之希望了。於是考生都不敢離座上廁所,大便怎麼辦呢,齊氏筆記雲:

“(考生隻能)脫下自己的襪子來,即便在裏頭,自己帶著出場,或丟在場內。這樣的大便法,坐在前後左右的人當然受熏而不高興,這本可以喊監場教官,勒令他出去。但大家都念三年才考一次,好容易才入了場,倘離座大便,則這次等於白來,想進秀才,還得等三年,所以大家也都同情他,隻好自己忍受,不肯告發。”接著齊氏帶點幽默地:

“這總算是眾人的仁慈,但是試場內可就髒汙多了,不但大便,連便也都是灑一地,安得不騷臭難聞。第一場考還好,以後一場比一場難聞,這不能不算是一種虐政。”虐政就是非人性的管理。有一句大俗話得好,“管管地,管不得拉屎放屁”。因為拉屎放屁是生理現象,隻能順其自然。考生被迫將屎拉在襪子裏,即可見當時考試製度以及整個製度之缺乏人性。

《辦儉學會》一節寫宣統三年(一九一一)送工人去巴黎“豆腐公司”(李石曾所創),坐在經由西伯利亞的火車上,二十多個工人都是北方鄉下招來的青年,最傷腦筋的便是他們拉屎的問題。這些人“沒有見過外國的抽水馬桶,都是蹲在上頭,火車又搖動,拉得各處都是屎,還得替他們擦洗。便桶裏放水,隻能衝裏邊,且水亦無多,每到大站,總要用大水壺打水。一次,我告訴大家必須留神,以免貽笑於人。工人曰:他們怎麼知道是我們拉的呢?”

魯迅死前兩周還在希望有人譯出sih的一本書,名叫《中國人的素質》(魯迅譯為《支那人氣質》),幾年前總算有人譯出,於上海出版。如果沒有時間通讀它,隻要看看《齊如山回憶錄》筆記大便的這兩節,亦可見一斑矣。

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八、晚清一警官

中國的警察,開辦於光緒辛醜(一九〇一)年間。在最早的高級警官中,留下了好名聲的,毓朗恐怕算得上一個。其執法不避權貴,尤為難得。

十丈愁城主人撰《述德筆記》,“專為表彰毓朗而作,而所記動關政史,治國聞者所宜覽觀”(徐一士語),茲介紹其禁賭之一二事,以見一斑。

建警之前,京師治安歸步軍統領和巡城禦史管,負責緝查包括賭博鬥毆在內的一切違禁不法之事。自從庚子年義和團、八國聯軍先後入京,社會秩序亂了,社會風氣壞了,“強有力者以設賭庇匪為榮”,衙門都不敢管。一九〇二年毓朗任工巡局(警察廳)總監,“乃親訪聚賭處,飭分局總辦自住查抄。有溥十者,某貝子之子也,有設賭庇匪之事,毓朗彈劾之,囚於宗人府一年。”貝子是皇室宗親,潢貴胄,地位僅次於親王、郡王和貝勒。毓朗敢將貝子爺的兒子抓起來關上一年,真不簡單。

同一年,清政府遵照《辛醜和約》,修建“克林德坊”,這項國恥大工程成了官商大肥肉,由本領通的奸商高尚仁承修。此人得意忘形,縱容手下人在通衢大道的工地上開賭。警察前往緝拿,賭徒自恃有高尚仁在場,猖狂抗法,毆警致傷。警廳於是拘押了高,可是很快便接到內務府奉宸苑(專門為太後、皇帝服務的衙門)來文,令將其釋放。來文一開頭就是:“承修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皇太後儀鸞殿欽命要工商人高尚仁??”後麵還列出了慶親王、大學士某某等十多個頭銜。毓朗卻不為所動,正色道:“這是市井無賴走後門托關係弄來的,妄圖假借權威,違法而不受罰;如果讓這種慣技得逞,地方上怎能安靜。”即將高提至公堂,指著來文對他:“襲警之事,詳細情形明再問;你膽敢詐傳文書製造假證,先該杖責。”重打了他一頓。

這裏須得另行明:《大清律》定的刑罰,本有笞(竹板)、杖(大竹板)、徒(一至三年)、流(無期)、死五種。又有規定:笞、杖可由治安主管定奪施行,徒刑以上則移交刑部判處。當時尚未改行新律,毓朗杖責高尚仁,正如包公鍘陳世美,都屬於正常執法。據新加坡現在還保留了鞭刑,皮鞭抽在*的背上,恐怕比板子打在屁股上更痛。

奉宸苑的文書,當然不等於聖旨。但首先就將慈禧皇太後的“聖諱”捧了出來,如果是先意承旨熱心巴結的人,豈不是表示效忠的大好機會,還有不立即照辦的嗎?可是毓朗卻將其擱在一旁,高尚仁的屁股照打不誤。這就明,在毓朗心目中,至高無上的隻有法律,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這正是一位高級警官最可貴的品質。

二○○五年十一月十三日

九、升官與發財

升官與發財,本來就是兩件事而不是一件事,比如在清朝,升官就並不能發財。

《大清會典》卷二一“文職官之俸”條:“一品歲支銀一百八十兩,二品一百五十兩,三品一百三十兩,四品一百五兩,五品八十兩,六品六十兩,七品四十五兩,八品四十兩,正九品三十三兩有奇,從九品、未入流三十一兩有奇。”此為基本工資,稱“正俸”;而“京員(中央機關和京城地方的官員)例支雙俸”,即在基本工資之外加發同樣數目的津補貼,稱“恩俸”;此外,“每正俸銀一兩兼支米一斛,大學士、六部尚書侍郎加倍支給”,稱“俸米”;三者相加,就是清朝文官的官俸。

清朝不設宰相,一品當朝的大學士便“位極人臣”了。但升官升到大學士,年薪亦不過正俸一百八十兩加恩俸一百八十兩再加俸米三百六十斛(一百八十石),按全年十二個月平均,每個月的收入僅有銀三十兩、米十五石,這又如何能發財呢?

那時候,隨你做好大的官,自己使用的人,上至幕友師爺,下至門房仆役(更不必姨太太、丫環了),都得自己給錢;坐轎乘車,公家也不報銷,必須自備。何剛德《春明夢錄》雲:“大臣許坐四人肩輿,然亦有不坐轎而坐車者,以貧富論,不以階級分也。緣坐轎則四人必備兩班三班替換,尚有大板車跟隨於後,且前有引馬,後有跟騾,計一年所費,至少非八百金不辦;若坐車,則一車之外,前一馬,後或二三馬足矣,計一年所費,至奢不過四百金,相差一倍。京官量入為出,不能不斤斤計較也。”

何剛德任京官十九年,最後隻做到五品郎中(司局級),《春明夢錄》雲:“餘初到京,皆雇車而坐,數年後始以二十四金買一騾,雇一仆月需六金;後因公事較忙,添買一跟騾,月亦隻費十金而已,然在同官漢員中已算特色,蓋當日京官之儉,實由於俸給之薄也。”

五品官年俸銀一百二十兩、米六十斛,這一百二十兩銀子剛好付每月十兩的騾馬費,何剛德一家人的生活,六十斛米又如何能夠維持,勢不能不於官俸之外另行設法。《春明夢錄》也多少透露了一些這方麵的信息,如雲:“京官廉俸極薄,所賴以挹注者,則以外省所解之照費、飯食銀,堂(部級首長)司(部內司局級官)均分,稍資津貼耳。各部之中,以戶部為較優,禮部尚書一年千二百金,侍郎一年八百金而已。”講到他自己,則“有印結銀,福建年約二百金左右(他在吏部分管福建);有查結費,與同部之同鄉輪年得之,約在印結半數;此外即飯食銀也,每季隻兩三金耳;得掌印後,則有解部照會,月可數十金,然每司隻一人得之,未得掌印,則不名一錢也。”何剛德“在同官漢員中已算特色”,就是因為他“得掌印”的緣故。

這些都是公開的額外收入,此種收入“以戶部為較優”,但即使升官升到戶部尚書侍郎,光憑額外收入生活仍然隻能是清貧的。何剛德的鄉試座師孫詒經為戶部侍郎,兼管三庫,有次家裏有菜,留何吃飯,六個碗全是肉類,還有一次,“乃以剩飯炒雞蛋相餉。戶部堂官場麵算是闊綽,而家食不過如此,師之儉德,可以愧當時之以八十金食一碗魚翅者矣”。何剛德於此不禁感慨係之,不過那“以八十金食一碗魚翅者”是誰,他的官俸是多少,食魚翅的銀子又是從哪兒來的呢,《春明夢錄》卻沒有。

二○○六年二月二十日

十、晚清一書吏

民國初年,清朝遺老在世的還多,他們的筆記,多為同(治)光(緒)時期的朝野見聞,讀來饒有興味。

山東濰縣陳恒慶光緒丙戌成進士,分發工部,後任巡城禦史。民國六年,他用“諫書稀庵主人”的別號,刊行過一冊《歸裏清談》,其中談到衙門書吏弄權索賄,財多勢橫,“遠非尋常司員(司局級官員)所能及”,甚至連尚書侍郎也奈何他們不得。如戶部書吏史恩溥(鬆泉),在發給山東黃河工程費時索賄一萬兩,因為山東巡撫張曜和戶部侍郎孫詒經係兒女親家,便告訴了孫。孫是一個好官,《清史稿》本傳稱其“一時為學者所宗”,“風采皆隱然可見”,此時已入毓慶宮為“帝師”。他得知此事,極為震怒,即將史傳至大堂,當眾嚴訊,立予斥革,並勒令繳出贓銀一萬兩,然後交坊(管理治安刑案之處)關押候審。

書吏非朝廷命官,一雇員耳,如此處理,並不過分,當時還有禦史孫辦得太“輕縱”。殊不知“此輩蠹吏手眼通”,部內上上下下,部外方方麵麵,都為史某開脫,對孫則蜚語中傷,陰施報複。結果史以“訊無實據”結案,僅謂其“平日車馬衣服,奢侈逾度,遇事招搖”,予以杖一百(吏胥輩本可杖責),徒三年(事實上羈禁一年便開釋了);孫詒經反奉上諭,“辦理殊屬失當,應得罰俸一年,著毋庸在毓慶宮行走”,撤去了“帝師”之任,仕途從此打止。

陳恒慶,史恩溥“釋出後,豪富自如。房屋連亙,院落數層,皆四麵廂廊,雨雪不須張蓋。日日有美伶為之燒煙,其酒食之美,尤異尋常。紹酒每壇百斤或五十斤,皆陳過百年而後開,醇如膠,甘如醴,飲至十杯則醉如泥,而不作酒惡,酲解時喉潤如酥,都中沿街酒簾飄揚門牌華麗者無此佳釀。有白官燕(窩)以燒鴨絲加青嫩竹筍和炒之,以餉老饕,予可盡一簋。又有自造南豆窩,鴨湯煨之,上加金華火腿細末作紅壽字,鮮明不忍下箸,侑酒者以匙送予口乃食之。”津津樂道如此,原來他早被這位的“酒食之美”拉攏了。

《歸裏清談》到作者和史恩溥的關係,雲史“既脫書吏籍,日與吾鄰往來,予常見之,故相識。其門外安上馬石兩大方(書吏家所不應有,斥革後更不應有),巡街禦史逼其拆去,丐予為之緩頰,認修正陽門外石橋一丈,事乃解,故以盛饌相餉。”看得出作者對史家的“盛饌”是極感興趣的,從此“每逢投柬邀飲,則欣然而往”,白官燕“可盡一簋”,舒服得很。書吏的地位本來遠低於士大夫,但隻要貪汙受賄搞足了錢,即使案發被開除,被拘訊,仍能大事化,依然“豪富自如”,進士出身的禦史老爺也樂與周旋,願供驅使。

清朝繼承明朝的體製,政府官員的人數是很少的,辦理日常政務的多為書吏。書吏的身份,大約相當於現今縣處級以下的一般幹部。俗話,“不怕官,隻怕管”。貪汙受賄、以權謀私的大官們,危害當然更大;但作奸犯科的絕大多數畢竟還是史恩溥之類的“書吏”,舞弊更不擇手段,腐化更肆無忌憚的,也往往是這些人。

二○○六年三月十三日

十一、不要雞心式

劉禺生《世載堂雜憶》中有一則記曼殊和尚的戀愛故事,十分有趣,也很感人。曼殊俗姓蘇,他寫用文言,詩做的是舊體,那種世紀末的氣質和作派,現代的讀者卻多能理解,有時還會欣賞。奇怪的是,新舊中的才子和大少爺都上了熒屏銀幕,飾演過茶花女的弘一法師也火過一陣子,西裝外麵著袈裟的曼殊和尚卻尚未露麵。

“不要雞心式”是曼殊的遺言,五個字的這句話,包含了一段悲哀的故事。如果有誰想寫蘇曼殊,竊以為這個故事萬萬不可遺漏。

曼殊幼時定婚某氏,富家女也。曼殊父亡後,生母歸日本,遂入佛寺求學。十六歲學成,欲赴日省親乏盤纏,隨乳母子賣花廣州市中,得遇某氏女。曼殊以笠掩麵,泣告因家變已削發為僧,且將東渡,勸女另字名門,無以為念。女郎卻一往情深,一定要等他回來,知道他缺路費,即解所佩碧玉頸飾為贈。曼殊以此易資赴日本,數年後歸國,去打聽女郎,她卻已經愁病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