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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助哭和代哭(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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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深圳特區報》)

一、讀《冷廬雜識》

看書消閑,最好看古人筆記。一則內容五花八門,盡管任意挑選;二則文字簡短,看來不費工夫;三則隨便翻開哪頁都可看,不想看了又隨時可以放下。

清人陸以湉《冷廬雜識》雲,杭州吳山出售各種“秘法”,將法句(口訣)寫在紙上,外麵固封起來,每條收價一百。有人買了三條,一條是“發家致富法”,二條是“不醉酒秘法”,三條是“除虱斷根法”。成交時還認真囑咐:“此訣至靈,慎勿浪傳人也。”回來拆開一看,原來都隻寫了兩個字,第一條是“勤儉”,第二條是“少喝”,第三條是“多捉”。

筆記到這裏,其實已經“到位”。可是作者還加上了幾句,那位出三百錢買秘法的人“大悔恨,而理不可易,終不能詰難也”。

“理不可易”,就是大道理駁不倒。本來嘛,“勤儉”必會“發家”,“少飲”自然“不醉”,“生虱”隻要日夜不停地捉,也有“斷根”的時候。吳山上的老神仙一不鬼畫符,二不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所宣傳的都是“不可易”之“理”,雖不一句頂一萬句,至少一句頂得一句,的確“不能詰難”。

問題在於,大道理雖然放之四海而皆準,卻代替不了發家致富的實際經驗,代替不了醒酒石,甚至代替不了一抹滅虱膏。“老兄弟”讀無父無兄的大道理,讀到精神失常,可以不顧性命衝上前去“殺妖”;日本皇軍讀皇陛下的大道理,讀到頭腦發昏,上戰場亦可能成為“肉彈三勇士”。但於家常日用中,空洞的大道理卻是一文不值的。此人卻花了三百文才買得三條,難怪要“大悔恨”不已了。

吳山如今叫作城隍山,山下便是紅頂商人胡雪岩的紀念館“胡慶餘堂”。遊人爬上山頂,便能夠同時看到西湖和錢塘江。馬二先生於此曾經讚歎道:“真乃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我也興致勃勃地去登臨過,不過馬二先生花十二個錢買了吃得相當滿意的蓑衣餅,也找點來吃吃,卻終於沒能吃到。

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二、讀《嘯亭雜錄》

《嘯亭雜錄》的作者禮親王昭梿,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第二子代善之後,為清朝世襲罔替的十位“鐵帽子王”之一,家世顯赫。《嘯亭雜錄》記錄皇室、貴族、朝廷和京師的故實,來源可靠,與轉抄稗販的二手材料不同,曆來很受重視。該書“續錄”卷四《海司空》條,記錄了乾隆皇帝為了給皇後治喪,強令“運舟入京”的怪事。

船行水,車行陸,自古皆然。乾隆皇帝卻要將船拖上岸,拖進城,一直拖到辦大喪的宮殿前。因為這船上載著皇後的靈柩,不允許欹側,無法過城門洞,隻好搭起一座跨過城牆的高橋,橋麵上鋪墊菜葉,再調集大量人力,將船從橋上拉過去。這也就是《雜錄》原文所雲:“孝賢純皇後崩於德州舟次,上命運舟入京,焚毀城門,隘不容入。公(按即‘海司空’)命造架(橋)堞上,以菜葉鋪墊,千夫維挽,舟藉其柔滑而入。”

孝賢皇後是乾隆的嫡福晉,乾隆二年被冊立為皇後。乾隆十三年二月,皇帝奉皇太後東巡,皇後同行,三月初在濟南發病,十一日回京途中於德州船上逝世。乾隆對這位“二十二載伉儷相得”的原配表現得很深情,“運舟入京”是為了給她隆重治喪。隆重的程度,可以從下麵兩件事情上看出:一件是刑部尚書盛安,因為對大喪百日內違法剃頭的人沒有判處斬立決,他本人即被斬立決;二件是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均非皇後親生),因為“哀戚之情”表現得不夠,都被宣布為“斷不可繼承大統”,剝奪了繼承皇位的可能。

哪位阿哥是否繼承大統,哪位高官是否被判死刑,民們不會關心。可皇上為了寄托哀思,廢接班人殺大幹部也還罷了,卻硬要水裏的船上岸“陸行”,還要它翻過城牆進皇宮,不要“千夫維挽”累死人,就是被派去鋪墊菜葉子,還得勉強扮出一副如喪考妣的哭相,老百姓也就夠受的了。

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

三、讀《紅蘭逸乘》

朱元璋做皇帝前後,江南巨富沈萬三下聞名。沈萬三對朱元璋盡力“貢獻”,結果仍不免抄家充軍。這明資本在專製政治統治下其實隻是一頭待宰的牛羊,命運完全掌握在統治者手裏,問題隻在遲殺早殺,養到多肥再殺而已。

沈萬三的哥哥沈萬二,結果卻比沈萬三要好。關於沈萬二,我過去一無所知,是看了張紫琳《紅蘭逸乘》卷一“古跡”才知道的。據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某處發現了一座大墳,碑雲“吳興沈萬二之墓”。農民們知道是沈萬三的哥哥,以為墓中一定有寶物陪葬,掘開後卻發現墓穴大如三開間,一棺之外卻別無他物,便重新將其掩埋了。張紫琳是當時當地人,聞訊後查誌書,得知沈萬二名真一,家財雖不及弟弟萬三,也可算富甲一郡。洪武初年,有人從京城來,他問有何見聞。來人告訴他,皇帝最近做了首詩:“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貴人,日高五丈猶擁被。”他聽後吃驚道:“皇上對江南富貴人不滿意,我們早晚會遭殃,得早些設法退避了。”於是將產業交別人經營,自己帶著家眷離家出遊。果然不出兩年,朝廷開始打擊巨商大賈,江南富豪連他弟弟在內,都被沒收財產,發配充軍,他卻得以幸免,平安到老。死後入土,他也不以財貨陪葬。於是張紫琳發感慨道:“嘻!象以齒焚,翠以羽戕,萬二之智,勝萬三遠矣。”

商人並不問政,也不治文,卻能從皇帝一首詩中看出殺機,忙找退路,沈萬二敏感和理解的程度,確實不低。至於弟弟沈萬三,比起哥哥來就差遠了,雖然積極響應號召到南京投資建房一千六百五十四楹,開酒樓四座,捐修了從洪武門到水西門的城牆,結果還是抄了家被遣送往雲南,須知當時雲南乃“極遠煙瘴之地”,可沒有通航通車開放旅遊啊。

朱元璋統治下,並未禁止經商發財,但即使發了財,有了錢,仍然作不得主,不僅作不了國家大事的主,也作不了自己命運的主。萬二能關心京城的動態和皇上的想法,及時趨吉避凶,這可不是誰都做得到的。

二○○五年九月五日

四、讀《檀幾叢書》

《檀幾叢書》不是一個人的著作,而是《幽夢影》作者張潮和《今世》作者王晫合編的一部品集,廣義上也可以算作筆記一類。所收的大都是遊戲文章,不談義理考據,也不求經世致用,隻追求一點生活趣味,或者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總體上,比起現在的消閑讀物尤其是“流行節目”來,高雅得多了。

所收遊戲文章,有的也可以引起人們思考,如二集第三十三卷的《鴛鴦牒》一篇,為新安(歙縣)程羽文所作,開列古來著名女子婚姻有“彰彰缺陷者”三十六人,為另行擇配,各下一牒。序引明人譚元春之言,謂“古今多少才子佳人,被愚拗父母扳住,不能成對,齎情以死,乃悟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這幾句話,便是本文旨趣之所在。

有的牒文寫得頗有點意思,如“班氏昭淵深典瞻,宜正配鄭康成,六經為庖廚,百家為異饌”。遊戲文章以正經語氣出之,打趣仍不失大方,讀之不禁莞爾。又如“蔡文姬靈心慧齒,辱跡穹廬,宜續配禰正平,以胡笳十八拍,佐漁陽三撾鼓,宮商迭奏,悲壯互陳”。也使人覺得痛快。因為董祀之於文姬,正如張汝舟之於李易安,都是“齊大非偶”,曹孟德胡亂主婚,真該讓禰衡來擊鼓再罵他一通。

此外如以甄氏配陳思王,“慰此洛神癡賦,蒲生怨詩”,也算符合後人的心理預期。以王昭君配蘇武,“旄落氈殘之餘,咻琵琶一曲,並可了塞外生子一案”,則似乎有些牽強。以謝道韞配潘安仁,“一則風高林下,一則美擅車中,移花就柳,端不恨壤王郎”,那就太低估了詠絮的高才,難道她看重的隻是能逗得女人們“擲果盈車”的白臉麼?

作者的本意也許真想為佳人求佳偶,但以氤氳使者自居,各下鴛鴦牒有時便成了亂點鴛鴦譜。最荒唐的是以武則配曹操,想讓魏武帝代替唐高宗,“鎖之銅雀台中,無使播穢牝晨”,無論時空顛倒挪移做不到,男性中心的嘴臉暴露無遺,“戲”便成為胡了。

二○○五年九月十二日

五、讀《萇楚齋隨筆》

《萇楚齋隨筆》印成於一九二九年,作者劉體信是清末四川總督劉秉璋的兒子,當過文史館員,到一九五九年才去世,卻是典型的滿清遺老。所記江陰秀才趙彝鼎殉清事,謂其“視死如歸,撐拄綱常,有功名教,死誠有重於泰山者”。並抄錄其絕筆聯二首,其一雲:“一秀亦君恩,願作聖清之鬼;五經由我讀,豈為革黨之民。”其二雲:“豈不知匹夫匹婦之為諒;但唯願作忠作義有斯人。”自跋雲:“我亦欲正人心,息邪,使人不可以漢(族)外視我君為滿(族)也,故我欲以任之。”立場觀點,可謂鮮明。

對這些我並不特別感興趣,感興趣的倒是劉體信大罵程羽文作《鴛鴦牒》,是“帝王後妃亦遭輕薄”,又罵序文引譚元春謂“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為“倡亂導淫”,甚麼“當誅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以保存名教”。這名教是什麼呢,就是趙秀才為之而死的三綱五常,也就是專製宗法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

《鴛鴦牒》的反名教傾向,明顯是受了晚明思想潮流的影響。

“國之將亡”,王綱解紐,思想解放,文體解放,因此才出現以“公安”、“竟陵”為代表的新派文人,譚元春即其一,他們便是《鴛鴦牒》作者和《檀幾叢書》編者的前輩。禮崩樂壞,名教式微,於是“帝王後妃亦遭輕薄”,忠臣義民對此痛心疾首,新派文人則拿來開心,保皇與造反的區別於是乎見。劉體信公然自稱保皇派,所以才怒斥袁李鍾譚等“亡國之音”,《鴛鴦牒》即其遺響,故謂“其流毒下,深入人心,以致禍亂相尋,明社以屋。其流毒比之張獻忠李自成,奚啻千萬倍;不待張李作亂,明季之人,心亡久矣,雖欲下不亡,得乎!”

究竟是因為晚明文人的“亡國之音”流毒下,才把明朝弄得亡國了呢?還是明朝的統治腐敗墮落,所標榜的“名教”早成了一副蛀空的假麵具,這個國早就“將亡”了,於是才有人讚美“文君奔相如”,致使“帝王後妃亦遭輕薄”呢?讀了《萇楚齋隨筆》,覺得這個問題真該好好想一想。

二○○五年九月十九日

六、最早的照相

《思益堂日劄》的作者周壽昌是長沙人,道光二十五年的進士,後來做到了禮部侍郎,著作弘富。《日劄》主要是一部讀書筆記,卷九《廣東雜述》篇中,卻記述了照相術最初傳入我國的情形。如今老照片吃香,民國時期照的相都成了“曆史文物”,晚清時期即一九〇〇年前後的更成了鳳毛麟角。《日劄》所記卻是道光丙午年(一八四六年)時的事情,據淺陋如我者所知,這大概是中國最早的照相的記述了。

人們知道,照相術是一八三九年在法國發明的,一八四〇年紐約開了全球第一家照相館。我國第一代攝影家郎靜山,珍藏過一幅一八四四年的石牌坊照相,據是“歐洲人在中國境內拍攝的第一張照片,是船泊岸邊時在船上拍照的”,但未明牌坊所在地,想必總是五口通商中的某一處口岸。

編輯出版《走向世界叢書》時,我見過不少國人對海外新奇事物的記述。林一八四七年在紐約接觸過照相機,所著《西海紀遊草》稱之為“神鏡”,“煉藥能借日光以照花鳥人物,頃刻留模,餘詳其法”。同治五年(一八六六)斌椿首次出訪歐洲,在那裏進照相館照了相。張德彝當時作為隨員,其《航海述奇》中記述照相的情形是:“令人端坐不可稍動,對麵高支一鏡匣,相隔十數步。匠人持玻璃一方,入一暗室,浸以藥水,出時以青氈遮之,不見光亮。仍放於鏡匣內,向人一照,則其影自入鏡矣。”這時藥劑的光敏性差,所以人須端坐不可稍動,但已經用上玻璃濕片,並可“印成數紙,裝潢成頁”。

周壽昌在張德彝之前二十年“薄遊粵東,淹留三月”,記下了在那裏見到的“畫照法”(實際上應稱“照人像法”):“坐人平台上,麵東。置一鏡,術人從日光中取影。和藥少許,塗四周。用鏡嵌之,不令泄氣。有頃,須眉衣服畢見,神情酷肖,善畫者不如。鏡不破,影可長留也。取影必辰巳時,必晴有日。”這就是中國最早的照相的實錄。“和藥少許,塗四周”的“藥”是原始的液態感光劑,得臨時配製,感光很慢,故須趁“晴有日”,而且“必辰巳時”(上午九十點鍾),還得讓人“麵東”(朝向太陽)“從日光中取影”,再等待“有頃”,“神情酷肖”的“照”才能照得出來。

《思益堂日劄》刊本加有注:“今照相法國人皆能之,各省皆有。但其製藥必自外洋,鏡亦如之,有高下數等。”此時周壽昌已到晚年,他死於光緒甲申年(一八八四),正是在這一年,美國人發明了乳膠幹片,照相術遂從“由濕到幹”進而“由硬到軟”。而“濕法照相”從道光末年傳入粵東後,經過鹹豐、同治兩朝,到光緒初年已傳遍各省,“國人皆能之”。可見生活享受方麵的新事物,在中國推廣的進度,其實並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