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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聊以為引睡之媒(3 / 3)

按規矩,官的神過官大的神廟時,出行隊伍隻能快步通過,以示尊敬,謂之“搶駕”。是年五月,關廟循例出會,關公早封了“協大帝”,爵位最高,經過祀奉玉皇大帝的宗陽宮時,自亦無須搶駕。這回宗陽宮的管事卻另出花樣,連夜塑了一尊諸葛亮的坐像,擺在廟門前,當關廟隊伍前來時,便著人上前問道:“關將軍未得本軍師將令,意欲何往?”遊行會眾無話可答,隻好自寬自解:“既然軍師在此,那就不能不搶駕了。”

這類舉動,帶上了遊戲的色彩。陳其元還舉了個例子,關公塑像手中拿扇,款落“雲長二兄大人屬,愚弟諸葛亮書”。因謂“所本皆家言,慢神不經,荒誕無理,真令人捧腹”。但捧腹者隻有陳其元這樣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一般民眾即使在遊戲中,對“官大一級壓死人”的規則還是心悅誠服,樂意遵行。

我自己也是舊中國過來人,迎神賽會時見過不少。上世紀五十年代,這種熱鬧突然完全消失。但沒過多久,差不多同樣的儀注又在早請示、晚彙報、大遊行、“忠字舞”中複現,隻變了膜拜的神靈和頌禱的詞句。故知中國人雖乏宗教熱情,卻有敬神習慣,無神可敬時便敬官,總是心甘情願向主宰自己禍福的權威低頭屈膝。

鬼神本是官變的,嶽飛和關羽在“曆史”上早已成為尊崇的對象,“沒則為神”,經過曆代君王的敕封,便成了廟裏的嶽王和關帝。君不見,配合著各地“村官”的出現,大大的神廟都正在紛紛恢複麼。

二○○八年十月十神童

中國人向來珍重“神童”,過去的啟蒙讀物,《三字經》、《百家姓》之外,還有一種《神童詩》。如今雖然不大公開捧“神童”了,但大學辦“少年班”,文體重“明星”,還是和過去一樣珍重。

近來無事翻舊書,從南宋人龐元英的《文昌雜錄》中見到介紹當時“神童”的事跡,覺得頗有意思,值得加以介紹。

元豐七年(一〇八四)四月初五日,禮部舉行考試,應試者是饒州(今江西鄱陽)保送來的神童朱錫,隻有十一歲,竟能將《周易》、《尚書》、《毛詩》、《周禮》、《禮記》、《論語》、《孟子》背誦如流,不錯一字。於是皇上立刻召見,宣布賜予“五經”(進士)出身。別人皓首窮經一輩子還不一定能得到的功名利祿,這個十一歲孩立馬便得到了。於是神童就多了起來。十月四日,朱錫十二歲的堂兄朱申,將上述七經加上《孝經》、《揚子》、《老子》連讀一百遍。十月二十七日,撫州(今江西臨川)十二歲的黃居仁,將九經連讀七十五遍,二人也算“神童科”及格,得到了和朱錫一樣的獎賞。

北宋亡於朱錫“神童及第”後四十二年。這四十多年中,發現神童獎勵神童曾成為朝野上下的一種風氣。南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有一則也談到這件事情,大意是:

饒州在元豐末年出了個朱錫,因為能背誦經書,成了神童,當了官。於是民間十分羨慕,都希望自家子弟也能成為神童。不管孩資質如何,到五六歲能念書時,都要他背誦五經,一本接著一本。普遍采用的方法,是備一個大竹筐,令孩帶上書坐在裏麵;再將竹筐連人吊到大樹最高的枝梢上,使之除了書再看不到別的東西,也接觸不到別的人,在視和聽兩方麵排除一切幹擾,專心背誦。教讀經書有一定的價錢,讀熟一經交一筆錢。教的人為了早些得錢,不分白黑夜逼著孩子苦讀苦背。這種專考幼童背誦經書的“神童科”,中間停辦過一段時間,但到徽宗政和年間又正式恢複,有時也會出現個把像朱錫那樣能夠背誦如流的,“饒州出神童”的消息越傳越廣。但是,被吊到樹梢逼著背書折磨至死的孩,比能夠考上神童的多得多。

以上所述,都是南宋時的舊聞,再來看一段新聞吧。據《三湘都市報》今年九月二日報道:“出於對傳統文化可能中斷,國學後繼無人的憂慮,有老先生主張,招收聰穎可教的幼童,從三歲起發蒙,以傳統方式傳書授業,與社會隔離,使之不受現代生活汙染??”

公認為寶貝的國學快要失傳了,怎不令對國粹忠心耿耿的老先生憂心如焚,此項條陳真可比賈長沙痛哭上書了,也不知有關方麵認真聽取了沒有。“聰穎可教的幼童”,還不就是“神童”嗎,至少也是可以造就為“神童”的呀,那決不會少。隻要能得到“傳道授業”的機會,家長們幾千幾萬的教育投資正準備著,等先生們去拿哩。“與社會隔離”也正是如今貴族學校努力造成的環境,看來還不如南宋時的老辦法,將孩吊到樹梢上去更為徹底。“從三歲起發蒙”,比宋朝亡國前的五六歲又提前了兩三年,也許是八百多年流光如駛,炎黃幼兒的成長大大加快了。

二○○八年十月二十六日

十二、談談職業和業餘

聽普京愛練柔道,老布什喜歡跳傘。古希臘的奧林匹克競技,本隻有像他們這樣業餘喜歡運動的人才能參加。此類平民或貴族定期到奧林匹克比試一番,爭個彩頭,然後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去。他們參加競技,全為了娛樂自己,決不是為了金錢或“為國爭光”。那種為了娛樂別人,目的在於金錢的賣藝人(今稱職業運動員),根本無資格參加競技,更無資格戴上月桂葉編成的冠冕。

文學創作也一樣,曹操寫“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陶淵明寫“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何曾收入“半兩”“五銖”,更不是奉了誰的指示。曹雪芹“著書黃葉村”,維持生活還得靠紮風箏賣,何曾得到什麼稿酬?如果他們成了“專業作家”,下筆時得看漢獻帝、劉寄奴、清乾隆的臉色,又怎能有《短歌行》、《歸田園居》和《紅樓夢》?

做學問也一樣,陳寅恪在哈佛大學對吳宓過,“決不可倚學問以謀生”,要做學問必須“另求謀生之道”;“做官以及做教員等,決不能用我所學,隻能隨人敷衍,自儕於高等流氓,誤人誤己,問心不安”(見吳宓日記)。事實也確實如此,陳氏後來以教書為職業,在院係調整、教學改革、拔白旗和“*”中便“隻能隨人敷衍”;他考證錢(牧齋)柳(如是)因緣,“推尋秋柳枯蘭意,刻畫殘山剩水痕”,則完全是業餘研究。若不如此,而是先列規劃,編預算,討經費,搭班子,請哪位書記來領導,選哪個女生當助理,三卷本的《柳如是別傳》隻怕未必能成。

做官也一樣,最好也不要取代原來的職業,不要考上了公務員就一世為官,吃官飯穿官衣,死後還要到“革命陵園”裏按省、廳、處級排隊。看人家的國務卿賴斯,本來在大學裏當教務長,共和黨下了台,國務卿當不成,回大學去幹老本行就是。德國總理默克爾的職業是物理學教授,業餘有興趣,出來競選,選上了就幹一屆,選不上又可重執教鞭,仍然輕車熟路,用不著像陳*那樣預留活動經費,把錢存到海外去,落得一身官司。

外國的情形如此,中國古時亦是如此。宋朝賈黯廷試第一,馬上要做官了,去看望宰相杜衍(祁國公),杜衍不問他別的,隻問他的“生事”即他的職業和收入。賈黯“怪之”,曰:“黯以鄙文魁下而謝公,公不問,而獨在意於生事,豈以黯為無取耶?”杜衍解釋道:一個人如果沒有職業和收入,靠做官弄錢,就容易出問題。“君名在第一,則其學不問可知;其為顯宦,則又不問可知。衍獨懼其生事不足,以致進退之輕,而不得行其誌焉,何怪之有。”清人陳其元《庸閑齋筆記》卷八“官方(為官之道)與生事(產業生計)之關係”條中記下了這一節,又記雲:“司馬溫公為相,每詢士大夫私計(家庭原有資財)足否。”人或不悟而問之,公曰:“倘衣食不足,安肯為朝廷而輕去就耶?”

像賴斯和默克爾這樣的人,職業收入遠高於當官的收入,故能“輕去就”;當官是為了“行其誌”,不當官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們的鄭板橋“七品官耳”,因能以書畫維生,才能在貪瀆的長官麵前直起腰杆子,“閑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吟著自家的詩句浩然歸去。不像如今有官做便有了一切,不做官便沒了一切。

二○○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十三、古來早就有書話

“書話”作為名詞的曆史不能算長久,人們寫作書話的曆史卻不能不長久。手邊有兩篇宋人話《陶淵明詩集》的短文,當時雖未自稱為書話,其實卻是百分之百的書話。一篇的作者是蘇東坡:

餘聞江州東林寺有《陶淵明詩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遺予,字大紙厚,正可喜也。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惟恐讀盡後無以自遣耳。

另一篇的作者則是陸放翁:

吾年十三四時,侍先少傅居城南隱。偶見藤床上有《淵明詩》,因取讀之,欣然會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讀書方樂,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數日前事也。

話的都是《陶淵明詩集》這本書和讀這本書的快樂,而文情並茂,令人於數十代後,仍不禁神往,實在是神來之筆,也就是我心目中頂佳妙的書話了。

因為古今語不同,古今人情和生活方式、思維方式的差異很大,今人想用幾十個字寫出一篇好文章,似已不太可能。但我看劉緒源君的書話《我的〈東坡樂府箋〉》,感覺仍能與讀蘇陸短文相仿佛。他在船廠當學徒工,月獲一十七元八角四,用一塊八毛買到“仍取線裝形式,拿在手上輕軟便利,舒雅美觀,打開內頁,紙寬字清”的上下兩冊時的心情,大概也可與東坡喜得“字大紙厚”的陶集時相比。

劉君寫的文章,比起古人來,當然要長些。但一開頭就介紹“離經常召開萬人誓師大會的人民廣場僅一箭之遙的福州路舊書店”中“大路貨”的情形,便帶上了我們恭逢其盛的偉大時代的色彩,為古人所不及見。最後又好似不經意地到去黃裳家,先是將“自以為比較好的版本”拿了出來,終於“隻好訕訕地收起書,別的事”,頗有頰上添毫之妙,亦可謂“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矣。

我喜看真正的書話,不喜看通常所的書評。我以為,書話該是以書和讀書生活為題材的品文,是個人感情流露的點點滴滴;而書評則要對書的內容進行分析,屬於社會文化評論或學術隨筆劄記的範圍,主要是一種“公器”,不是我這種閑人感興趣的了。

書話當然也可以作批評,帶褒貶,但總應該有文學的趣味,如孫宗鑒之話《五代史》:

神考問荊公曰:“卿曾看歐陽公《五代史》否?”公對曰:“臣不曾仔細看,但見每篇首必曰‘嗚呼’,則事事皆可歎也。”餘謂公真不曾仔細看,若真仔細看,必以“嗚呼”為是。五代之事,豈非事事可歎者乎。

又如張宗子之話《文選》:

張鳳翼刻《文選纂注》,一士夫詰之曰:“既雲文選,何故有詩?”張曰:“昭明太子為之,他定不錯。”問:“昭明太子安在?”張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張曰:“便不死亦難究。”問:“何故?”張曰:“他讀的書多。”

都觀點鮮明,意思顯然,絕不讓長篇大論,更無論為了應酬或得雙份稿酬而做出來的“書評”了。

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十四、周紹良贈聶紺弩

最近得見已故周紹良先生贈聶紺弩的兩首詩,是聶出獄後將自己在北大荒所作詩給周看,周看後寫了回贈給聶的,原來無題,亦未公開。現在由我作為“第三者”來發表,題作“周紹良贈聶紺弩”。至於聶被誰“告密”的事,則我暫時不想多談。第一首雲:

北荒往事已風流,

革命如今豈到頭。

十載幽囚作孽,

百端磨折命為仇。

撐腸剩有詩千首,

把臂猶存貉一丘。

何罪遣君居此地,

高無處問來由。

第二首是“集唐”:

數篇今見古人詩,(杜甫)

異代風流各一時。(李白)

佳句相思能間作,(李頎)

爭名豈在更搜奇。(司空圖)

落花飛絮成春夢,(戴叔倫)

細雨和煙著柳枝。(朱灣)

舉目爭能不惆悵,(白居易)

懸河高論有誰持。(劉長卿)

“集唐”即集唐人句成詩,這種體裁,現在的年輕朋友恐怕不太熟悉了。但隻要想一想,在“革命如今豈到頭”的時候,作為佛教居士、不左不右的周先生,能為“十載幽囚”歸來的聶紺弩寫詩相贈,不怕被視為“貉一丘”也要和他“把臂”;還能將聶氏感懷“北荒往事”之作和“古人詩”相提並論,譽之為“異代風流各一時”,豈不明公道自在人心,大多數中國讀書識字之人,心裏頭還是分得清是非善惡的麼?講老實話,對此我一直還是有信心的,雖然“告密”也被告過不止一次,直到不太久以前。

周紹良出身的“東至周家”,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地位重要,其重要前期在政治、經濟方麵(曾祖在清朝為總督,祖父在北洋為總長,又是實業巨頭),後期則在社會、文化方麵(伯父為全國政協副主席,父親為全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堂兄一良、煦良均學者名家)。由於出身和社會關係的原因,紹良先生沒有條件“左”,也沒有膽量“右”,所以我他“不左不右”。這大概也就是他能比較遠離政治旋渦,在“邊緣”上潛心佛學,搞搞收藏,還能夠跟聶紺弩這樣的人交交朋友作作詩,也沒誰來硬派他“臥底”和“告密”的原因吧。

二○○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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